赛博玫瑰(81)

　　治理这么小的地方，和治理二区是同样原理，洛希对许多事情轻车熟路，但要一条条悉数教给雪奈的话，他的时间其实并不多了。
　　走向神社的路上，他还没有见到雪奈，就先碰到了月野胜。准确来说不是碰到，这个中年人在他第一天来到神明居时，便悄悄跟踪着他与雪奈的互动，像是全然不放心。
　　洛希五感敏锐，从始至终都有察觉，可他能理解一位父亲的良苦用心，也知道自己留给对方的第一印象不太好，所以一直装聋作哑。
　　不过今天月野胜似乎有话要跟他说，一路犹豫地想要接近，洛希干脆停下脚步，转身伸出手去：“月野先生？”
　　“啊，你好。”月野胜迟疑地与他握了手。两人并排走着，洛希思考了一会儿，彬彬有礼地开口了：
　　“找我有什么事吗？最近我和雪奈的接触有点多，可能让您心怀疑虑。虽然没办法解释缘由，但是请您相信，我对雪奈完全没有恶意。”
　　“不，不是这样的。”月野胜出人意料地摆了摆手，“我观察了几天，大致猜到了你不能说的那个缘由。我相信你，只是还想找你确认一下。”
　　“呃？”洛希有一瞬间的凝滞。白石从今天晚上开始，和他说话的态度就转变了，好像猜到了他的身份。被白石槿发现并不重要，毕竟对方是阅历丰富的A+猎人，可连月野胜也……如果月野胜这样的普通人都能猜到，那他岂不是暴露得很彻底？
　　果然，月野胜仰起了头，望着洞顶的水母出神：“美子率领教众搬到地下以后，我受不了这里的环境，跟她和平分手了，由她带着雪奈留在这里，我带香奈回地上生活，这些雪奈应该告诉过你。”
　　“我们两个依旧保持着邮件往来，我会定期转给美子一些钱，供养她和雪奈的生活。在美子给我的邮件里，她频繁地提到一位愿意提供帮助的领袖。起初我很警惕，劝告她这也许是政府的伎俩，但合作似乎进行得很顺利，我因此得以了解那名叫作洛希的领袖。”
　　洛希几乎想捂住脸：“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为了方便混进城里，那位领袖的脸始终保密，美子只提到过一次，他是长发，随后她又说，二区留着长发的男性其实很多，不好分辨。”
　　月野胜侧转了脸，仔细地打量着洛希，“于是她又作了个比较诗意的比喻，说他的眼里有永不熄灭的火焰。”


第63章 黄昏之星，03:50 pm
　　“永不熄灭的火焰？”洛希苦笑着摇了摇头，“这是美子的错觉吧。无论是谁，都会有心灰意懒的时候，你提到的那位领袖，他是人而不是神，能力范围也极其有限。”
　　月野胜温和地说：“这里的每个人，都信仰着同一个神。神并没有出手拯救他们，是他们自己解救自己于危难。所以领袖和神相似，要做的仅有一件事——那就是存在。”
　　洛希扭头望向面前饱经沧桑的男人，为对方能说出这番宽慰的话而讶异。月野胜阐述的道理正是他心中所想，洛希自身有多么脆弱和无能为力，实际上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信仰着“洛希”这个战无不胜的符号，他没有死，对二区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激励。
　　“听上去你已经看穿了神。”洛希闲散地踢着脚边的石子，“你不信教吗？”
　　“美子曾经是这里的巫女，我也跟着耳濡目染了许多，但是我很少相信。”月野胜落寞地说，“假如神真的存在，生活何以这样糟糕？尤其是雪奈传信给我，告诉我美子去世的那一天，我一点也不信奉神了。”
　　洛希心头一悸。对于被液氮冷冻了十年的他来说，时光拼接得尤为错乱，上一刻美子还笑着跟他告别，下一刻物是人非，雪奈在弹指间就长大了，而美子已然不在人间。
　　其实在第一眼见到雪奈时，洛希就隐约猜到了好友逝去的事实。雪奈的眼神，是失去庇佑的孩子的眼神，虽然柔弱胆怯，但敢于扑上来与Rosie搏斗，决绝得犹如飞蛾赴火。
　　“我和你一样，也被告知身边重要的朋友死去了，只不过这个消息晚到了好几年。”洛希慢慢道，玩着自己的手指，“中国有个说法，叫刻舟求剑……讲的是剑被抛在水底，河流却滚滚而逝，我就是那柄坠下的剑。”
　　他露出留恋的神色，然而这种表情只停留了一秒，便消弭无踪，“不过归根结底，缅怀逝者并不能为生者带来好处，你还有雪奈和香奈，这两个女孩从出生起就吃了不少苦，应该好好对待她们。”
　　“我的确对不起雪奈，她从小跟着母亲生活在地底，唯一一次到地上来，是为了接应我去神明居。那时我正被赏金猎人和你追杀，她吓得不轻，却还是非常勇敢。”月野胜叹息了一声。
　　洛希眼前浮现了雪奈复述老师话语时向往的神情。“她一直渴望到地上去，因为有人告诉过她，要亲眼见一见光亮。”
　　“雪奈不在政府追缉的名单上，只需要某个大人带她到地上逛逛就好了。”月野胜犹豫一下，“这本该是我去做的事，可是现在做不到。帮杀手盗出那份文件后，我便被全城通缉，城市里到处都是监控摄像，不得不在神明居藏身。”
　　“杀手他——”提起杀手，洛希突然想到杀手和月野香奈的奇怪联系，正要问个清楚，肩膀却被人拍了拍。
　　他心知是雪奈捉弄，于是直接看向了相反的一边，果然雪奈扮了个鬼脸，无趣地说：“又被发现了，真是永远都开不了Rosie的玩笑。”
　　“因为仿生人什么都知道呀。”洛希揉了揉她的脑袋，笑眯眯地信口开河。
　　月野胜也望着这边，目光中带着慈爱，抬手为雪奈理了理被揉乱的头发。洛希静静注视这对父女，一个念头未经思考地冒了出来：
　　“我有个提议，明天由我带雪奈去地上逛逛怎么样？”
　　“白天吗？”雪奈刹那间被巨大的惊喜砸中了，扑闪着眼睛。她知道Rosie在日间不能随意出来活动，因此不太敢确认。
　　“白天。”洛希淡然地说，“晚上去还有什么意思？虽然到处都是霓虹灯，但没有阳光，也就跟神明居没两样。——至于邓槐灵那里，不必担心，明天他要去趟二区。”
　　邓槐灵告诉他第二天要出远门时，洛希便暗自在心里计算往返所需的时长。没有人比他更熟悉二区，去二区首先得出城，如果拿不到政府开具的通行证，就只能费点劲绕开无人机、战斗型仿生人、人类的三重岗哨，傍晚回来只是最好的情况。
　　真实情况是可能要在二区过夜，邓槐灵回来之前，洛希有充足的时间领着雪奈在城里乱晃。他扬了扬唇，为暂时获得自由身而心情雀跃，仿佛连空气都甜美了几分。
　　*
　　次日清晨，邓槐灵天没亮就动了身，洛希还在床边扎着长发，那人已经迅速地在两分钟内收拾完自己，顺了一个三明治扔进背包。
　　洛希不明白世界上为什么会有如此毛糙的人，邓槐灵的洗脸堪称往脸上暴力泼水，洗完甩几下头发就算梳了头。他抱着照顾孩子的心情叫住对方，抬手压平一缕睡翘了的发丝，又用手指整顿出一个发型。
　　邓槐灵微低下头方便他动作，在洛希打理完后握住了他的手腕，似乎想轻吻手心，却忍住了，只用拇指摩挲了一下，说道：“谢谢。”
　　那种疏离的气质又回到了邓槐灵身上，洛希还没来得及细想，对方就离开了，门在他面前合拢。
　　他独自在公寓里待了会儿，搬出赏金猎人的武器箱，挑了把趁手的战术匕首带在身上，看邓槐灵没有折返的意思，于是也出发去神明居。
　　雪奈早已收拾停当，洛希找了副太阳镜给她戴上，同她一起搭乘电梯上升。虽然神明居一直有微弱光亮照明，终究不及地面上的强光，他怕雪奈的眼睛被灼伤，反复叮嘱她不要摘下。
　　雪奈笑着说：“这样看起来，你和我妈妈更像了。”
　　“我有那么喜欢絮叨吗？”洛希不以为意地拍拍她额头，又叮嘱了一句，“一会儿不要乱跑乱叫，好好跟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