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玫瑰(292)

　　罗拉的话音略略沉了下来，怀疑像是一点墨迹在水中扩散。毕竟是凭借头脑跻身A+行列的猎人，她很快便察觉了这笔交易背后的逻辑问题，邓槐灵没理由向她求助，除非……洛希并没有十足的把握用脑扉之锁取得胜利。
　　这是重磅的情报，虽然做生意要讲究相互信任，她不会转头就卖了邓槐灵，但在决策的时候，她依然会以猎人行会的利益为先。
　　邓槐灵短暂地扬了扬唇，他早就想到了罗拉会这么问他。像罗拉这样聪明的人，是不会被纯粹的谎言骗过的，于是他离开了倚靠的门板，端坐在静音室的桌前，口吻郑重其事，指尖却狡黠地轻轻敲打着桌面：
　　“罗拉，我本不想告诉你真相，但我知道如果瞒着你的话，以你的性格绝对不会同意这笔交易。我会回答你的问题，只是你必须替我保密，并且帮我在高层内部促成交易，怎么样？”
　　“你得先告诉我，然后我再考虑要不要答应。”罗拉听出他话语中隐隐的妥协，立刻占据了有利的谈判地位，这几乎是优秀猎人的本能，“我以我的职业生涯作担保，我会替你保密。”
　　“好吧，好吧，谁让我有求于你呢？”邓槐灵眼底泛起笑意，假装犹豫了半晌，重重地叹了口气，“既然你已经发觉，那我也不向你隐瞒什么了。其实……这关系到二区的能源总量，我们的能源非常有限，根本没办法在短时间内控制整整一千万仿生人，这也是洛希最担心的问题。”
　　罗拉果然被他的解释吸引了：“能源有限？也对，我听说脑扉之锁的技术需要以电磁波发生器为载体，这种机器能耗巨大，导致地下城都停电了。但到底是怎么个有限法？你们究竟可以控制多少仿生人？”
　　“脑扉之锁的效果是不可逆转的，所以理论上来说，我们迟早可以让所有的仿生人宕机。”邓槐灵字斟句酌道，“但这个过程很漫长，电磁波发生器一次只能抹除或者操纵三百多万仿生人的意识，要全部控制，少说也需要机器运作三次，也就是十多天的时间。”
　　“所以，你们担心在这十天半个月里，罗伯特背水一战，集合全部兵力进攻？”罗拉沉思着道，“塞西娜城里还有一百万用来维持秩序的仿生人可以调到前线，自从东2和东5的事发生后，你们的兵力已经十分薄弱了，要是罗伯特下定决心要攻陷二区，谁胜谁负还真不好说。”
　　“正是如此。”邓槐灵说，“而且电磁屏蔽也是我们顾虑的因素，虽然脑扉之锁是无比锐利的矛，但总有可以阻挡它的盾，战局的变数太多了。因此我们才需要行会激起民愤，牵制住城内的仿生人，如果我们运气好，民怨沸腾到足以推翻政权的地步，那么二区就是中了头奖了。”
　　他脸不红心不跳地跑着火车，真情实感到连自己都差点信了——这是彻彻底底的谎话，整段都是他编造出来的战术，所谓“脑扉之锁的效果不可逆”的前提条件，根本就不存在。仿品的效果是可逆的，要是洛希不能在十天内终结战争，等到仿品的影响褪去，二区就会完蛋。
　　然而这谎话中也掺杂进了几分真实，罗拉查不到“曲终计划”的真相，却接到了地下城停电的情报，在邓槐灵告诉她之前，她心里已经有了类似的怀疑，邓槐灵只不过把她的怀疑说出来罢了。
　　人们总会轻易地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即便罗拉是A+猎人，也不例外。而邓槐灵看似坦诚地向罗拉和盘托出了二区的不利地位，却隐藏了计划的核心、也是最为不利的部分，反而让罗拉觉得在行会的帮助下，二区极有可能会赢得这场战争，此时的投资是一个很好的索求回报的机会。
　　假如洛希最后成为了整个塞西娜的领袖，那么曾经施予过滴水之恩的行会就会收获丰厚的回报；反之，如果行会在这时候拒绝提供帮助，那么来日洛希当上了市长，行会还能有好下场么？
　　“我会认真考虑你的提议。”罗拉思索了一会儿，谨慎地说，“这不是我一个人能够决定的，但我会帮你游说其他的高层，使他们下定决心。同样地，你也得帮我在洛希面前多争取点分红，行会高层都是些贪婪的家伙，你的卖身契没准满足不了他们的胃口。”
　　“这个好说，之前在伊戈尔家，洛希就为我出让过5%的分成。”邓槐灵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他清楚罗拉在行会的话语权，说服了罗拉，事情多半就成功了，“只要你们的要求合理，我有把握说服他。”
　　“你当然有把握了。我已经看明白了，洛希和你，你们两个是为了对方什么都做得出的人。”谈判结束了，罗拉也轻松起来，调笑道，“我以前都没看出来，槐灵你是个很称职的贤内助呢。”
　　“过奖了。”邓槐灵对这个称呼丝毫没有意见，甚至还很受用地翘起嘴角，“我只是想让他赢而已。”
　　罗拉又笑着和他聊了几句天，最后说了声“等我消息”便挂断通话。耳边又沉寂下来，邓槐灵独自坐在静音室里，感受到列车开始发动，缓缓地滑过隧道。他握着通讯器趴在桌上，把脸搁在臂弯，只露出一双棕褐色的眼眸。
　　罗拉的话让他有点想念洛希，虽然他们才刚刚分开。自从开战以来，他除了去东2的地面追捕李菱，就没离开过洛希的身边，但这次赶往东5，至少也要花三四天的时间才能回到东1。
　　不知道等他从东5回来的时候，战况会变成什么样呢？洛希已经启动了天地间最大的赌局，他们都是流动的筹码，在赌客手里辗转挥霍，高高地抛向天空，无法预料将落在何处。
　　他随手滑动通讯器，打开了与凯瑟琳的聊天框。这位市长秘书在洛希演讲前仓皇地发来了求助信息，表示愿意暗中协助“术”击败罗伯特，请求他在战后帮她脱罪。但是那时候邓槐灵正在和洛希推敲演讲的流程，只简短地回复了两句话：
　　“我不信任你。给我展示可以证明你决心的东西。”
　　于是凯瑟琳十分钟前发来了录音，还承诺如果他答应帮忙的话，会持续提供更多情报。邓槐灵刚才粗略听过，那段录音是罗伯特和凯瑟琳的私下对话，应该是今天早上刚录的。
　　他戴上耳机，打算重新细听一遍对话。播放键被按下，随着进度条向前移动，耳机里传来凯瑟琳磕磕绊绊的声音：“市、市长，您要的东西带回来了……”
　　*
　　“市、市长，”凯瑟琳局促地站在市长办公室内，旁边是抱着福尔马林罐的战斗仿生人，“您要的东西送到了，从东5一路空运过来的，您是否需要检查一下？”
　　仿生人上前了两步，平稳地把罐子搁在办公桌上。环绕办公室的屏幕里仍旧风雪交加，冰雪的光芒透过罐子中的溶液，映出一颗明红的心脏的形状，它已经不再跳动，心包膜下隐约可见血管的脉络。
　　罗伯特放下手中的金边钢笔，好整以暇地观赏了那颗心脏半分钟。“这位也是我的老友啊……”他眼中闪过了一丝狠毒，却似乎很是惆怅地感慨着，“故人纷纷凋零了，再过不久，恐怕我就要对着那位最熟悉的朋友的尸体这样感叹了吧？”
　　凯瑟琳察觉了那双眼里的冷意，比冰川深处的冰芯还要寒凉，使她连大气也不敢出。罗伯特欣赏完毕，对着仿生人挥了挥手，“很好。放进我的藏品室吧。”
　　听到“藏品室”这个词，凯瑟琳的嘴唇不由得哆嗦了下，噩梦般的恐惧浮上心头。她一直都知道市政中心有个陈列战利品的房间，却从来不被允许进入，然而就在几分钟前，家政仿生人提前去藏品室清理出空间，放置新的标牌，她便偷偷跟在后面溜进去，躲了起来。
　　仿生人走后她扒着藏身的矮柜站起，接着惊恐地捂住了自己的嘴——那个房间里，陈列着数不尽的珍宝，金碧辉煌的光芒几乎刺伤了她的眼睛。但珠宝并不是令她害怕的缘由，她害怕的是盛放珠宝的架子，每一个都是由人体断肢做成的。
　　数量最多的是戴在断手上的名表和戒指，它们泡在透明的罐子里，碎钻黄金折射着璀璨的光亮；也有些项链，挂在光秃秃的肩膀上，头颅不翼而飞；还有整套的西装与婀娜的长裙，凯瑟琳低着头匆匆走出房间，根本不敢细看那几件华服下遮掩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