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玫瑰(327)

　　邓槐灵就要死了！她惊恐地察觉到这个事实，对方过分安静地躺在球体里，并没有在呼吸。全身多处的致命创伤使他失血过多，看脸色可能还中了毒。他宛如深秋的枯叶，耗尽生命力后安然地坠落，将要消融在尘埃里。
　　格瑞丝身为战地记者，清楚对方的身份和立场，大概能猜到邓槐灵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又为了什么而拼死搏斗。他是这场核爆的策划者和执行者，也是“术”能赢下这盘棋的关键一手。
　　如今主城区和二区的军队虽然还在前线交战，可在波塞冬被毁灭后，“术”的胜势已经无法阻逆。是邓槐灵全力促成了这样的局面——这是至关重要的独家新闻，如果能被《猎群》报导出来，不仅能引起轰动，她本人也会扬名全城。
　　但是格瑞丝没有查探下去，她有最基本的原则，救人必须放在新闻前边。她手忙脚乱地掸掉了水泡外面的灰尘，企图找到能控制它的开关，却陡然想到水泡是不能关闭的，否则邓槐灵就会暴露在辐射中。
　　“这可怎么办，难道要我推着它滚出去么……”格瑞丝着急地围着水泡转了好几圈，到处摸索，忽而在球体的侧面触到了柔软的环扣，“啊，对了！”
　　她眼前一亮，赶紧去摸球体的另一边。另一侧果然也有个对称的环扣，它们都是用与水泡同样的材质做成的，可以钩连绳索。发明者的细致程度简直是匪夷所思，连携带的问题都考虑到了，或许是由于重视使用的人，所以才格外用心。
　　她跑回悬浮摩托旁，从储物箱里取出两条结实的绳索，分别将它们的两端与环扣、摩托两边的挂架连接。这样就能把球体吊起来运走了，格瑞丝不由得暗赞自己的机智，只要能把邓槐灵运到罗拉那里，老板娘会想出办法救他的。
　　现在繁华区正陷入混乱，监控和仿生人全部停转，也没人能顾得上这里。只要她出了辐射区后关闭水泡，把邓槐灵带在身后，不会有人注意到他们两个。
　　“邓先生，你要坚持住啊！”格瑞丝俯身，紧张地趴在防护膜上，对里面的人喊道，“也许你不在乎自己是不是成为了城市的英雄，但把你视作他唯一的英雄的那个人……还在等着你！”
　　球体中的青年依然双眸紧闭，无声无息，不知是否听见了她的话语。没有时间再耽搁，格瑞丝跨上了摩托，疾驰而去。
　　*
　　二区辽阔的荒原上，战火燃烧遍野，硝烟绵延至天际，炮火把大片的土地轰成焦黑。
　　没有了新增的仿生人支援，战争在双方的死斗中趋近尾声，“术”的军队在洛希日夜无休的指挥中达到了恐怖的高效，那位领袖如同精密的仪器，却又远不止于精密，他天马行空的战术思想时常把仿生人们耍得团团乱转。
　　主城区的战术专家们无法控制前线的仿生人，只能盯着沙盘干着急。他们终于认识到一点，洛希是不可战胜的天才，之前主城区占据上风单纯是因为实力雄厚，如果双方的条件均等，恐怕没人能在洛希手中坚持过三五天。
　　果不其然，在波塞冬的机柜被炸毁后，前线的战争只持续了三天。一千万仿生人军队全军覆没，几百个驻扎点尽数消失，“术”的军队却还有相当一部分剩余，足够推进主城区。
　　这场战争，到此为止已经分出了胜负。
　　最后一个驻扎点从沙盘上消失的那刻，热烈的欢呼声在指挥中心的会议室响起，仿佛轰鸣的雷暴。长桌边缘全息会议仍然在进行，各辖区的裁决官和军官，以及他们身后的智囊纷纷尊敬地站起身来，鼓着掌热泪盈眶地望向洛希，送上祝贺与赞美之词：
　　“我们赢了……我们赢了！‘术’是最后的赢家！只要占领了繁华区，塞西娜城马上就是我们的了！”
　　“这都要仰仗领袖的英明决策！如果不是您在指挥，我们怎么能战胜二十倍兵力的主城区……”
　　在这一刻洛希微微垂下眼眸，或许是因为这些天来的疲惫，他的脸上很冷淡，并没有丝毫喜色。可随即他逼迫自己笑了起来——那是十分牵强的笑容，唇角弯起，眼眸里却盛满没有悲喜的漆黑，如同冻结着永久不化的冰棱。
　　灵魂似乎被抽空了。洛希微笑着点头，装作很有风度的样子，接受迎面而来的庆贺，内心却感受不到喜悦之情。这样下去可不行，他怔怔地想道，在这个时刻他必须由衷地发笑，相互庆贺也是鼓舞士气的重要一环，战争才刚刚结束，还有很多事亟待处理，不能让所有人扫兴。
　　于是他也大笑，眼中的冰棱倏然碎裂，尖端划出了血淋淋的痕迹。人群的鼓掌更加激烈了，密不透风的喜悦在会议室里升起，像一只手紧扼住他的喉咙，又像是窒息的海水迅速上涌，淹没他的脖颈，他就这样在狂喜中沉沦，沉沦。
　　人群中只有派珀和帕里萨没多少笑容，担忧地注视着他。洛希略微敛去笑意，抬手做了个下压的手势，示意全场安静下来，待所有人都坐下后，他用恰到好处的温煦嗓音说道：
　　“我理解大家激动的心情，但现在还不是松懈的时候，恰恰相反，战争胜利之日，正是我们面临崭新挑战之时。接管塞西娜城的政权，是我们接下来要走的第一步，罗伯特的残余势力还在繁华区苟延残喘，尽管主城区的民众正与他们混战，但‘术’也免不得要主动出击。”
　　他转向右手边金黑长发的女人，眸光锐利，“我想派一支先遣部队攻入繁华区，占据市政中心的大楼，活捉罗伯特·迪兰。我还得留在二区监督战后安抚工作，不能亲自去，派珀，你愿意接受这个任务么？”
　　洛希并没有说实话，他不是全然脱不开身，而是有心将第一个攻入主城区的功劳让给派珀。自从重回领袖的位置，派珀一直都是他扶植的继承人，他下意识地想为她树立威望，只是因为他心中萌生了自己也没有觉察的退意。
　　派珀利落地起身，对他行了标准的军礼，“我愿意。今天下午我就带领军队动身，给我两天时间，一定把罗伯特·迪兰关进监狱等待审判。”
　　“好。”洛希笑了笑，那又是一个面具般的笑容，“至于剩下的各位，请跟我留在二区安抚民众。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遭受了……失去爱人的痛苦，也忍受着战争带来的物资匮乏，诸位必须时刻谨记，他们才是最重要的胜利因素，而不是我们。”
　　“‘术’能够做的，就是尽量弥补他们的损失，我会在地下城停留两天，确保这些补偿工作都步入正轨。两天后，等派珀清扫了城中残余的敌对势力，我将和二区的民众道别，前往主城区担任代理市长的职务。到那个时候，大家再好好地开庆功会吧。”
　　他一番温和却不失警醒的言论，将有些飘飘然的军官们又拉回了实地上。没有人敢狂欢过头，众人都认真地聆听了洛希接下来的任务分配，记录着恢复生产和社会秩序的要点。
　　地下城将重回战前的经济状态，民众们会得到“术”的物质补偿，“术”也会增派专员，深入到各个街区进行心理疏导。在洛希当上代理市长后，八十年前塞西娜提议的、在主城区地下修建城市的计划会重启，将二区的居民容纳进来，不过这都是长远的后话了。
　　两小时的讨论后，会议结束，裁决官和军官们行了军礼，退出全息会议。唯有派珀和帕里萨留了下来，两人都严肃且关切地看着他，如同两只目光炯炯的猫头鹰。
　　洛希脸上还是那副稍显疏离的温和笑容，他支着头故作悠闲道：“你们想说什么？”
　　“我本来不想说的，但我就要走了，看到你的样子还是放心不下。”派珀手下的军队正在集结，她没有太多时间劝慰对方，便直截了当道，“你不冷静，就不要假装冷静了。这三天你都用高强度的指挥节奏折磨自己，填满所有的时间，只是为了不回想起邓槐灵的死。”
　　她注意到洛希的眉心微蹙，摇摇欲坠的面具裂开一隙，“但是洛希，逃避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反而会让你的情绪无处宣泄。你从接到他的最后一通电话之后，就没露出过一丝伤心的神色，这不能不使我担心……你会在某个时间点突然崩溃，然后彻底疯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