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玫瑰(147)
帕里萨依然笑盈盈地注视他,手里把玩着银制匕首,洛希心烦意乱,却没发现对方的手指已被无意间割出几道血口,过度紧张也让帕里萨暂时丢失了痛觉。洛希只是飞快地转着念头,思虑着拒绝的后果。
他绝不可能答应对方,可那样一来,会谈就宣告失败了,不仅是杀手和派珀,整个东3都不得不进入与东4的对峙状态。东部分裂、二区内战,这是罗伯特做梦都会笑醒的结果,洛希简直能预料到那个老狐狸的进一步举措:出资援助维克托,唆使他进攻东部,再等到双方两败俱伤,轻轻松松地出兵占领二区。
想想神明居的惨剧吧。洛希垂下眼眸,紧攥着手指,自己真的舍得让二区变成尸山血海吗?只要牺牲他一个人的尊严,就能换来……
“我不乐意。”他忽然抬起头来,直视着帕里萨,坚定地说,“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你不会真觉得没有你的帮助,我就夺不回一切了吧?假如你不打算改变想法,会谈到此为止。”
帕里萨听到他的答案,带笑的面具上似乎裂出一条很深的缝隙,随即又从缝隙里漫出更多笑意,将失落完美地掩饰起来。他收起了匕首,语气轻松随意:“我要你——们配合我的行动,既然要我帮忙找脑扉之锁,这次行动必须由我指挥。”
他在“you”这个单词后面继续接下去,流畅地改了口,好像刚才说的是句俏皮话,所谓炙热的占有欲只是洛希的幻觉而已,“在拿到脑扉之锁前,东3的力量也要听我调遣,包括你们三人,没问题吧?当然,我不会下达太过分的命令。”
说罢他似笑非笑地瞥了眼洛希。洛希怔了片刻,没料到对方这么轻易便让步了,仅仅要了一次指挥权,这根本不能叫作代价。
“至于为什么由我来指挥,”帕里萨不紧不慢地解释,“在幻海系统深层,也就是被你们称为‘失落之城’的地方,东4已经建立了临时基地。一周以前我的情报机构发现塞西娜政府在探索那里,从此东4也加入了对脑扉之锁的搜寻,并和政府多次交火。”
他将胳膊肘撑在膝盖上,手指懒懒地托着侧脸,“那是个艰险的地方,相信我,你们需要一位熟悉环境的指挥官。”
“我的情报部门怎么就没有传来类似的消息?”派珀低声抱怨着,“一群饭桶,早点发觉政府的动向就好了。”
帕里萨扬起唇角:“你的部门该换血了。东4在情报网的构筑上砸了不少钱,我不仅知道罗伯特·迪兰的情妇穿什么颜色的内衣,还知道你的前任男友是谁。”
这句话虽然是对派珀说的,帕里萨的目光却始终黏在洛希身上。
洛希、杀手和派珀交换了一个眼神,三人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赞同的意见。帕里萨的条件不算过分,这已经是当下局面最好的解法,如果要留住帕里萨这名盟友,他们也得拿出点诚意来。
“我同意。”洛希从雪地上拾起杯子,向帕里萨扬了扬,“东3的所有人——包括我和杀手,都会听命于你;仅限本次行动,仅限于失落之城内。”
杀手也举起酒杯,补充道:“不过,行动外就不受限制了吧?哪怕我一刀杀了你,也不算毁约?”
“不算。”帕里萨点了点头。
“成交。”派珀最后说道,啜了一口杯中酒,“但是我仍然想不通,这样的条件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处。”
金发的青年舔尽了唇边酒液,绿眸里充满天真纯良:“有必要把我想得那么自私吗,派珀?我已经阐述了我的理由,你们在失落之城没有根基,将指挥权交给我,是对大家都好的决定。”
派珀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没再说话。帕里萨看向洛希,后者蹙起了眉,厌倦地盯着熊熊火焰,显然对他的虚伪无比反感。
“我有点累。”洛希烦躁地站起身,“既然谈完了,都回去休息吧。”
*
积雪被咯吱踩实,夜空下零星飘着几片雪花,缀在洛希的发梢。成排帐篷散布在雪地上,点点光芒衬得黑夜柔和起来,到处燃着篝火,有肆意喝酒和纵声大笑的士兵,扛着猎物的队列擦肩而过,动物剥皮留下的鲜血溅了满地。
这样的场景对洛希来说并不陌生,往年他领着队伍到地面上打猎,总是把随从一撇就扎进人堆里,自来熟地从大兵手里接过酒瓶,在众人起哄中仰头灌下。他酒量不好,每次都被心急火燎的下属找到,醉眼迷蒙地拽回营房。
但今年他完全没有兴致,帕里萨的军队也在,他不得不保持清醒。况且,刚刚又听到了那样荒诞的条件,使他觉得拿出十二分的警惕也不为过。
洛希呼出一口白气,揉了揉额角。在篝火边喝的酒不算多,然而他已有些醉了,脸颊隐隐发烫,为缓解燥热扯松了衬衫的两颗扣子。
由于饮酒的关系,全身伤口又疼又痒,宛如一千只蚂蚁在骨髓里爬动。洛希按住了腹部创口,正想回到派珀借他的帐篷换药,身后便传来了帕里萨的声音:
“我忘了你刚做完手术。早知道会这样的话,应该从你手上把酒杯夺下来的。”
“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馋了。”洛希没有回头,他不想和对方同行,冷淡地说,“回去吧,东4的裁决官难道这么闲吗?”
帕里萨却走了上来,与他并肩而行,用开玩笑的语气说:“你现在似乎很讨厌我,十年以前的你,还会主动过来跟我聊天、听我拉琴。”
“那是因为我不知道你是这种……”
“我是哪种人?”帕里萨反问,“喜欢你的人?我不明白这有什么错,再不坦白我的心迹,等你又一次死在我面前就晚了。”
“我不是说这个。”洛希恼火地接道,“我厌恶你,并非因为你喜欢我,这是你的自由,与我无关——而是因为你做事的手段,那副虚伪的面孔。你说得没错,我对你的态度和十年前不一样,可是帕里萨,你认为自己还是十年前那个纯粹的音乐家吗?”
帕里萨眨了下眼睛,仿佛没料到他会这么想。洛希索性一气说下去,“你尝到了手握权柄的滋味,享受这种将一切玩弄于股掌中的感觉,对么?权力是危险品,所有人接触到它,都会被重塑样貌,扭曲得面目全非,这很正常。但很遗憾,我讨厌被扭曲过的人。”
他的声音回响在茫茫夜空下,带了浓烈的怒火。帕里萨看着面前的领袖,洛希的眼神似乎比雪更加晶莹,任何权力的杂质都没能在其中留下一点污迹,纯净而诱人。
“罗伯特,维克托,现在又到了你。”洛希气恼地说,却不免生出怜悯,“与其说我讨厌你,倒不如说我不希望你变成这个样子。同样的悲剧,我已经看得够了。”
帕里萨安静了片刻,有那么一个瞬间,洛希恍惚觉得对方的目光和十年前一样干净,可仔细看时,那双绿眼睛依旧含着优雅的、天衣无缝的笑意。
“如果不变成这个样子,怎么追逐我想要的东西?”帕里萨轻声说着,抬起了手,戴着黑手套的指尖划过洛希的下颌线,“我很怕你被人抢走……我清楚你喜欢的另有其人,就算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你也不会多看我一眼的。”
洛希感到被帕里萨抚过的地方一寸寸冰冷:“你……是怎么……”
“刚才说过,东4有完善的情报机构。”帕里萨不紧不缓地说,“我知道他叫邓槐灵,职业、住址、活动范围都记录在案,甚至还有他赏金猎人执照的扫描件。”
洛希狠狠甩开对方的手,厉声喝问:“你想对他做什么?!”
他的防线在提到邓槐灵的刹那彻底崩溃,声线冷如寒霜,杀意在眼底蔓延。肩膀却微微颤抖着,泄露了内心的一丝恐惧。
帕里萨微笑起来,他很喜欢看洛希惊慌的模样,那个平时游刃有余的人此刻乱了方寸,嘴唇失去了血色,眸子因为醉酒的关系弥漫着水汽,眼尾有点潮红。
瞳孔虽然涌现出杀意与恨意,却只倒映着他一个人。只有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