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玫瑰(36)

　　罗伯特·迪兰本人的确极有风度，据说是军校出身，毕业后一手创立CyberRose，将仿生人技术推广至全城，并在后来的大选中民心所向，蝉联了数任市长。因政治需要，他已不在CyberRose担任职位，不过仍是公司背后的影子董事，掌控着实际事务。
　　邓槐灵不怎么关心政治，但知晓这是位天才人物，在商业、科学、政界都有建树。他唯一在意的是Rosie盯着对方太久了，好像非常熟悉那个人的样子。
　　他想了想，没开口问，径直走到罗伯特·迪兰身边，方便观察对方的动作。市长暂停了手边工作，不易察觉地瞥着墙上的时间，从他淡然的神色中，邓槐灵还是看到了一丝焦急。
　　市长整理一下自己的领带，又看了眼时间，接着把签字笔捏在手里捻着。邓槐灵有些幸灾乐祸地勾唇，笑这位大人物的忐忑。
　　他知道市长在等谁——玛丽·埃利斯。
　　在公寓走廊上的场景里，他们旁观了杀手威胁玛丽的过程，玛丽尝试过反抗，可是杀手直觉敏锐，根本不容她耍花招。被扭住手腕后记忆便戛然而止，邓槐灵和Rosie讨论了一会儿，都认为是杀手嫌麻烦，直接关闭玛丽的动力核心，把人带走了。
　　根据之后的记忆显示，杀手扮作经纪人，携玛丽·埃利斯在一场晚宴上惊艳亮相。当然，宴会是早已策划好的棋局，杀手处心积虑放下这个诱饵，邀请市长吃掉，为最终的将杀做准备。
　　市长果然踏入了陷阱，他对玛丽·埃利斯这位新晋明星十分感兴趣，主动与她约见第二天的会面，理由是城市宣传事宜。他热切地提出要将她打造成塞西娜的代表面孔，但玛丽就像杀手教给她的那样，装作兴致缺缺，既不答应也没有拒绝，浅浅与他握了握手便退场。
　　这更引起了市长的兴趣。现在他坐在办公室里，与玛丽约定的时间快要到了，她却没有出现的迹象。
　　罗伯特·迪兰眉头深锁，目光转向办公桌上的一副相框。他仿佛陷入某种沉思，一边等着玛丽·埃利斯到来，一边拿过了相框，在眼前端详。
　　电子相框里是罗伯特自己的照片，拍摄于市长就职演说那天，照片里的人野心勃勃地扬起手臂，对人群发表宣言。正当邓槐灵充满偏见地猜测对方是不是个自恋狂的时候，罗伯特用指腹在照片上一抹，轻微的提示音响起，所有像素变幻了颜色。
　　相框里换成另一张照片，是罗伯特与另外两人的合影。记忆泵里的时间是七年前，但这张照片似乎拍摄于更久以前，罗伯特身着挺括的军装，和其他两人勾肩搭背。右边那人的脸被打上一个鲜明的红叉，左边则是青春艳丽的少女，朝镜头比着“V”字，还不忘侧过头来朝身边人笑着。
　　这是幅温情的画面——少男少女、学院风建筑，衬托得那个红叉格外刺眼。如果说市长不想见到右边那个人，直接删除影像就可以，以现在的技术完全能做到毫无瑕疵；但罗伯特偏偏涂掉了那人的脸，让照片看上去阴森恐怖。
　　左边那名少女则很明显是杀手提到过的那位，罗伯特在军校时期的初恋女友，名叫Rose。她和玛丽·埃利斯长得极为相像，或者说，是玛丽跟她很像。
　　通过手术，杀手改变了玛丽的容貌、性格，就连率真勇敢的气质都与照片里的Rose如出一辙。
　　怪不得杀手那么笃定市长会对玛丽·埃利斯感兴趣，邓槐灵思忖道，这是早已筹划好的。他向Rosie使了个眼色，示意对方来看这张照片，但他的仿生人始终把目光粘在罗伯特脸上，没有接收到他的指令。
　　“你究竟在看什么？”他终于忍无可忍地问，Rosie的行为实在太古怪了。
　　“啊，邓先生。”Rosie回过神来，目光有些失魂落魄，让邓槐灵莫名不悦，“抱歉，我仿佛在哪里见过这个人，所以多看了几眼。”
　　“他是市长，没见过才奇怪吧？”邓槐灵说，“满城的广告屏里都有他。”
　　“我有种熟悉的感觉，”Rosie努力地描述着，将手紧握成拳，抓着胸口的外套，“心率和呼吸频次加快，血液流速升高，记忆中枢出现异常波动——”
　　“听起来像心动，原来你喜欢这一挂的么？”邓槐灵漫不经心地问。
　　“不，我更想一拳揍在他脸上。”Rosie回答，并且四处环视，寻找趁手的武器。可惜他们跟记忆之海无法交互，他只能遗憾地望着罗伯特叹气。
　　“你跟市长有什么深仇大恨？你只是个刚出厂的战斗型仿生人，不该有这种偏向才对。”
　　“我也不清楚，只是看到这张脸就觉得可气。”Rosie迟疑一会儿，说道。
　　“……”邓槐灵放弃了追问，对方身上疑团过多，以至于他都失去了怀疑的热情。无论Rosie和谁拥有怎样的过往，能够揭开也好、不能查明也罢，他都认为Rosie是可以信任的搭档——至少现在是这么想的。
　　他一直拖延着，不愿追究搭档背后的庞大秘密。这个秘密揭开的一刻，或许就是Rosie离开他身边的那一刻。
　　敲门声突然响起，两人掐断话头，朝外望去。罗伯特·迪兰忽然从座椅上站起身来，双手用力按住桌面，竭力使声音保持平静：
　　“进来吧。”
　　玛丽·埃利斯款款走进了门内。她今天刻意精心地打扮过，却并不艳俗，肩臂镂空的白色齐膝裙，袖口一直遮住手腕。阳光在她的金发末梢轻盈跳荡着，杏眼末尾上翘，露出一个笑容。
　　她走到市长办公桌前，富有暗示地瞥了他一眼，放下手包，矜持地伸出右手：“玛丽·埃利斯。”
　　市长将相框调成先前的照片，放回原位。他也笑了，握住她的手：“罗伯特·迪兰。”
　　*
　　时间继续往前推进，自这次会面起，玛丽就成为了市长的情妇，直至七年后，她被人枪杀在一家名为“宴”的会所。在此期间，她没有私下见过杰森一面，仿佛已经沉醉在鲜花着锦的生活之中。
　　在罗伯特的扶持下，她的星路顺畅到极致，最终没有更多荣誉能加在她的头上。无论什么样的剧本、数十亿信用点投资的制作，只要她开口，市长统统送到她的手里。她连续七年在“塞西娜面孔”的评选中名列首位，金灿灿的奖杯和奖章堆满住处。
　　如果提问塞西娜市民“你最喜欢的电影明星”，十之八九的人会回答玛丽·埃利斯。她已然成为传奇性人物，甚至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符号，一种标志。
　　在浏览玛丽的记忆前，她对邓槐灵来说也是一个符号。但近距离观察过她的喜怒哀恸之后，他发现对方只不过是一个可怜的仿生人，被支配的傀儡，既要服从杀手的命令，又要与罗伯特·迪兰这类心机深沉的政客周旋。
　　她活得并不快乐，罗伯特爱的是那张酷似Rose的脸，她需要尽力去揣测和模仿那个素不相识的女孩，以免惹恼了市长。
　　即便工作的时候，踏在聚光灯下、红毯上，她也不能做回自己，从未有人爱过她的本相，于是“玛丽·埃利斯”被遗弃在不知哪个角落。
　　除了七年后观看她记忆的Rosie和邓槐灵，其实没有人知道这位风光无限的明星的落寞——玛丽想回到那间逼仄的公寓里，继续当杰森的家政仿生人。
　　操作吸尘器、整理画具就能使她很快活，即使杰森穷困潦倒，即使前途看不见一点光亮，也没关系。
　　她默默地思念着杰森，但从来不见他。那个穷画家为了找到她，做了无数努力：抢购她首映礼的门票，混进新闻发布会，甚至伪装成玻璃清洁工吊在她的办公室外，可每当杰森傻兮兮地站在她面前时，玛丽总是闭紧嘴巴，转身就走。
　　一个无月的夜晚，镁光灯闪亮。她结束了新片的首映礼，乘坐礼车离开现场。市长同她一起出席，已坐在车里等她。
　　周围尽是些狂热的粉丝，妄图突破警卫的封锁，隔着车窗向偶像打个招呼。玛丽·埃利斯朝他们灿烂一笑，挥了挥手，可笑容忽然间凝固了。
　　杰森不顾一切，挣脱警卫阻拦，来到她面前。他的额头不小心撞在地上，然而很快地爬起来，趴在车窗上向她吼：“玛丽！玛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