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玫瑰(295)
他的脸上漠无感情,虽然被设计得很精美,细微处的违和感却令人不寒而栗。眼眸中的三叉戟是地狱般的红色,在如此近的距离内,通红的光芒笼罩了中士恐惧的脸,“人类是脆弱的生物,维修的性价比很低,与其滥用资源维持一名人类的生命,不如用同样的钱修理十个仿生人。市长愿意每月拨款维修你们,已经是仁至义尽。”
仿生人说完这句话,起身打算离开,却听见背后的中士发着抖说:“究竟是市长仁慈,还是他想置我们于死地?这里明明有那么多仿生人,最危险的任务却都交给了人类……塞西娜的军方曾经是市长的眼中钉,他顾虑着舆论,不能亲自动手杀我们,于是想在战争中把我们消耗殆尽,不是吗?”
“你说什么?”指挥仿生人回身,再度抬起枪口指着中士额头,俊美的眉头困惑地蹙起。
中士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我说……”
“砰——”
淡淡的硝烟味弥漫开来,混进挟着灰尘的秋风里。中士的尸体“扑”地倒在沙地上,大片的血液泼溅出来,缓缓地融进沙砾。指挥仿生人收起了枪,神情依旧疑惑,那是对被屠宰的羔羊怎敢指责屠夫的不解。
他看也没看倒在地上的中士,带着其余的仿生人离开,他们的军靴踏过血肉模糊的尸体,很快把那张绝望的脸踩成了烂泥。
帐篷里还能动的伤员们沉默地走出来,眼泪滑下面颊。他们有的缺了一只手,有的少了条腿只能爬行,却还是慢慢地挪到了中士的尸体旁。所有人都垂着头,不敢哭出声来,在森严的军营内,他们只有恪守规矩,才有机会多活一天。
可是士兵们都知道,他们活不到回去的时候了。那座被透明半球笼罩的、明珠般的城市里,居住着他们的亲人,贫民窟的棚子里有打零工回来的父亲、缝补衣物的母亲,还有坐在棚子顶上,托着腮眺望城外军营方向的妹妹,这一切构成了他们再也不敢回顾的乡愁。
难道……他们注定了要死在战场上么?难道他们就不能做点什么来拯救自己,逃回主城区和家人团聚吗?
士兵们泪眼朦胧的视野里,行进中的仿生人队伍忽然顿住了脚步。那队仿生人像是在半秒之内被抽掉了能源,诡异地凝固在那里,有些还保持着迈步的姿势,宛如两列栩栩如生的塑像。
整个军营在这短短的瞬间沉寂下来——不是没人说话的寂静,而是无声无息的静谧,只剩秋风吹刮着营地上空的旗帜,发出猎猎的响声。几万名仿生人活动的声音,在这一刻完全消失了,人类士兵惊讶地望着彼此,军营里流传的谣言,同时在他们脑海中浮现。
脑扉之锁。虽然没人亲眼看到过洛希的演讲,但从一台用废旧零件组装起来的收音机里,有士兵听见了关于洛希演讲的新闻,相关信息便飞速地在伤兵营内传开了。
其实直到这一刻前,并没有人真正地相信二区拥有这种顶尖的反击手段,否则战争早该结束了;可他们仍在内心默默地祈祷着,期望洛希的承诺能够成真。
那位领袖不是也说了么?他的名字,是“希望”的意思。他衷心地希望,所有人都不要放弃希望。
如死窒息的沉寂里,士兵之中有人颤抖地举起了手,在头顶组成了反叛的手势。同样的手势从周围的人群中升起,起初是零星的,但随着响应的人越来越多,十字渐渐汇聚成百里香的浪潮。
然后他们整齐地放下手臂,就像新兵初次接受训练时那样,列成规整的队伍,抬手从背后取下了枪,各小队朝着不同方位分散进攻,化整为零。
罗伯特正是因为害怕出现带头的反叛者,才杀死了中士以上的军官,但他不明白,反叛之心并非是由上而下组织起来的,那是深植在每个人心中的一颗种子。
——只是一颗想要回家的种子。
士兵们的喉咙里爆发出怒吼,吼声撕裂了笼罩在驻扎点上空的寂静。他们不住地呐喊着,声音回荡在重重的山坳间,狂烈的枪声从营地各处爆开,绵羊拿起了屠刀,砍向丧失了行动能力的屠夫。
呐喊声绵延过山坡与原野,在大地上燃烧。开启脑扉之锁仿品的第一天,连洛希也没有想到,最先发生的叛乱来自城外而不是城内,在所有驻扎了人类士兵、且受到仿品影响的军营里,无一例外都爆发了大型叛乱。
战争的天平,开始微妙地改变倾角。
*
邓槐灵举起手电筒往漆黑的楼道里晃了晃,光芒照亮了一排向前延伸的门牌号,也映亮了走道尽头诊所的铭牌。他乘了一天半的胶囊列车,终于在第二天下午抵达了东5地下城,又循着煤油灯的光亮,在众多的街区中摸到了诊所所在的居民楼。
楼道内空无一人,因为大停电的关系,虽然时间是下午,却也和深夜没有区别。他一路走来,看到东5的情况和东1类似,除了交通、医疗、食品等基础行业还保持着电力供应,其余的电力全部节省下来供给电磁波发生器,偌大的二区,基本处于瘫痪状态。
邓槐灵穿过楼道来到诊所前,注意到贴着地底的门缝正漏出白光,看来医生准备了应急能源。他刚要抬手敲门,却突然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蹲下身去,伸出指尖抹了下门缝旁的地面,将手指放在眼前。
指腹沾着一滴深红的液体,浓腥的气味萦绕在鼻尖。是血。
“医生,开门!”邓槐灵吃了一惊,连忙起身,拍了两下门,“我是邓槐灵,刚从东1过来,想跟你聊两句,聊完我就走,不会耽搁多久。”
没有人应答,然而他却听见门后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安在门框上的隐蔽摄像头无声地旋转,仿佛有人在监控后观察着他,却故意不来开门。邓槐灵听见声音,略微放下心来,又敲了两下门:
“嘿,医生,我知道你在里面,再不出来的话我就采取强制措施了,要是弄坏了什么设备你记得把账单寄给洛希,地址是东1行政中心,领袖办公室!”
“什么强制措施?”门边的对讲机沙沙地响了一阵,紧接着传出沉闷的人声。医生就像是躲在封闭的堡垒里,不想说话也不愿见到任何人,这样的精神状态显然不算良好。
“你离门远点。”邓槐灵说。他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团微型炸弹,又熟练地在收纳袋里找到了雷管,组装起来粘在门口的虹膜锁上,往楼道里退开,引爆了炸药。
三秒以后,爆炸的巨响充斥了整个楼道,浓烟滚滚升起,诊所的门被轰开了一个大洞。邓槐灵抬腿踹开门,闪身贴到了门外的墙边,成梭的子弹从他身旁掠过,噼里啪啦打在楼道另一端的墙上,墙灰大片地坠落。
那是藏在门背后的自动化武器。邓槐灵早有预料,像医生这样在黑市混了十年的人物,住所不可能不设置机关。他想了想,又扔了个球形装置进去,这个小玩意时刻模拟着人体温度,能验出所有的测温机关,“你不会告诉我还有后招吧?”
话音未落,他就听见了钢铁剧烈刮擦咬合的声音,那枚装置被玄关两侧探出的铁刺戳了个对穿,他走到门边时,铁刺正缓慢地缩回墙里,装置的碎片掉落,露出医生穿着白大褂的身影。
“这里还真是座坚固的堡垒啊。”邓槐灵边感叹边走进门内。他明白医生既然愿意见他,就会把剩余的机关都关闭,因此走得相当轻松随意。
“……”医生看起来对他流氓的破门行径无可奈何,“埃托尔让你来的?”
“这是他的遗愿之一,要我确认你的精神状况,防止你做出不理智的事。”邓槐灵听见医生似乎嗤笑了下,顿了顿说道,“你是觉得他多此一举么?我的意思是,他明明清楚自己的死会给你带来怎样的影响,却还是那么做了,事后还让一个不是很熟的人来安慰你……”
“停止解析我的想法。”医生淡淡道,转身离开了玄关,“我知道你擅长这个,但是我不需要心理辅导。我的精神很正常,没有轻生的念头,请你从哪来的回哪去。”
他走开后,诊所内部的景象暴露出来。邓槐灵在发现门边的血液时便有了推测,因此不怎么惊奇地望着满地的鲜红和到处散落的骨骼血肉,回身轻轻地关上了门,找了把有靠背的椅子堵住门上的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