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玫瑰(229)

　　众多零碎的新闻在邓槐灵眼中串成了洛希的行动路线，他逐渐弄清了对方的政治意图：最开始的两周，数不清的修宪新闻在网站上滚动，宪法修改涉及的范围过广，导致二区各界都有些动荡；修宪的消息全部释出之后，洛希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西部辖区，理由是主持经济合作项目。
　　说是主持项目，实际上却是借着开展项目的名头，在西部安插新的人手。林林总总的临时委员会迅速成立起来，维克托时代的旧班底被架空、清算、革职，许多官员被投进监狱，其中懂得审时度势的那些和洛希达成了交易，带着小部分财富悄然退出。
　　而另外一些自认为在维克托时代能够呼风唤雨的高官们，不甘心就这样认输，于是洛希带到西部的东1精锐们镇压了一轮又一轮小型暴乱，直到再也没有人胆敢和领袖对抗。
　　一场温和的风暴缓缓刮过西部辖区，这是那场惨烈内战的延续，却没有声音，也不见太多的血色，暗中改变着西部的权力结构。
　　邓槐灵几乎能从官方言简意赅的新闻中看见洛希锐利的眼神，对方同时面对来自主城区和西部的压力，静静地拈着棋子审时度势，一旦作出决定，下手又快又稳。
　　这个人早已和他在幻海系统里见到的少年全然不同了。那个纯净热情的少年无法容忍任何一点污秽，在正义感的驱使下与罗伯特决裂，发誓要走上相反的路。可是当这名少年真正开始追逐崇高的理想，却发现面前摆着的，依然是一条长而污秽的道路。
　　除了目的地不同，罗伯特其实与他做着相似的事——政客该做的事。和政敌们虚与委蛇，筹划复杂的计谋，用暴力扫清挡在路上的障碍，用利益收买人心。
　　洛希没有根除西部所有的腐败势力，而是放过了部分罪恶滔天的官员。为了维护安稳局面，他不得不同某些地方势力达成协定，暂时饶恕他们施加在人民头上的罪行。
　　这也许就是Rosie和洛希的区别。邓槐灵想道，如今的洛希，应该非常羡慕那个有着明净双眼、想做什么便肆意妄为的少年。
　　幻海系统的景象不住闪烁，就在Rose出声提醒的十几秒后，幻境里刚刚与罗伯特割席的洛希在门口台阶上踏空，失魂落魄地滚了下来。通讯器落在他眼前，屏幕仍然亮着，洛希撑着地面喘息，长发掩住了脸，透明的眼泪一滴滴溅在屏幕上。
　　他狼狈地抬起袖口擦脸，喉咙里却不争气地哽咽起来。最后洛希只能捂住嘴，任由泪水从眼里滑出——信任的人突然显露了另一副面孔，恰恰像是踩在楼梯上却一脚踏空的感受，在理智对他强调“这不值得惋惜”之前，痛苦已经使他泪流满面。
　　“我也不清楚Rosie为什么回来了，我有权限调阅他每天工作的具体内容，但是懒得看他跟那些精明的政客扯皮，那简直无聊透顶。”人工智能Rose耸了耸肩，回复邓槐灵刚才的问题。
　　她站在滂沱的雨雾中，周围景色正在因为洛希的情感波动崩塌，建筑外墙融化成大块的海水，浇在她头上，“我猜，或许是因为西部的项目推进得差不多了吧？Rosie凌晨的时候就坐专列返回东1了，你没看到新闻，那很正常，为了防止刺杀，关于领袖的新闻都是延时放出的。”
　　“这就解释得通了。”邓槐灵若有所思地说，“怪不得他今天早上给我发消息，说了很多奇怪的话，话里话外暗示他还在西部……原来是不想让我发现他回来了。”
　　他想到洛希费尽心机瞒着他，偷偷摸摸策划惊喜的样子，不由得笑起来。洛希一定对自己的天才计划很满意，浑然不觉计划已经被Rose这个无所不知的AI戳破了。
　　“整整十年过去，Rosie还是一点也不会撒谎。”Rose弯起蓝眼睛，咯咯地笑了，“既然他都这么花心思了，你还不去见他吗？
　　*
　　邓槐灵脱出幻海系统，拨通了医院前台的号码，几分钟前果然有访客登记。前台工作人员以抱歉的语气通知他：
　　“那位先生……不，那位客人不愿意透露任何个人信息，他说他会上楼来找您的，还请您谅解。”
　　“没关系。不管他是谁，告诉他我已经能下床走路了，让他在底楼花园等着，我下去见他。”
　　邓槐灵克制着笑意挂断电话，便忍不住翘起了唇角。还能是谁呢？就算没有Rose的提醒他也可以推断，毕竟小时候他和邓宣生活在二区地面上，在地下城里根本没有熟人。但是他故意配合着洛希的把戏没有拆穿，就让对方以为自己的惊喜营造成功好了。
　　他下床披了件外套，站到窗边，隔着纱质的窗帘往下望去。
　　他所在的军事医院是四面高楼围成的天井结构，这也是二区常见的建筑结构，因为地下城处处都需要光源照明，在光源的四周紧密排布建筑，无疑是最经济的做法。
　　人造阳光下，天井里的景致历历在目。这是为恢复期的病人设置的小花园，蜿蜒的石子路连通各幢病房，路边摆放着长椅，树丛开出淡白色的花。很简单的造景，花园里唯一遮蔽视线的便是罗马风格的回廊。
　　邓槐灵看着一个身手矫捷的黑影从底楼跑出来，鬼鬼祟祟地张望一会儿，不顾他人异样的眼光躲到回廊后。不消片刻，那人似乎意识到这不是一个合适的藏身点，廊柱不能彻底遮住身形，索性一头钻进了树丛。
　　……这真的是那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领袖吗？
　　邓槐灵无奈地注视洛希躲躲藏藏，对方甚至还穿着在失落之城穿过的那身短夹克，戴着鸭舌帽，棒球棍收纳袋在背后晃荡。他从来都能在人群中一眼认出洛希，加上这套熟悉的衣服，就更好辨识了。
　　他走出病房，搭乘电梯下到底楼。得益于康复训练和对医嘱的严格遵守，邓槐灵的伤势好得飞快，刚拆绷带不久就能下地，恢复的速度让那群医生怀疑他在主城区接受过基因改造。
　　总之，他重新获得了行动能力。这不仅代表着他能在地下城里活动，继续与罗拉跟进建立分会的计划，还意味着，他可以去做想了很久的一件事情。
　　上午已经快要接近尾声，早晨清渺的阳光变得炽烈起来，邓槐灵抬手挡了下光线，装作毫无察觉的模样踏进花园。
　　为了显得自然而真实，他漫无目的地乱逛了几圈，像是没找到人的正常反应，余光却瞥见回廊边那个树丛焦急地晃动了两下，才暗自好笑地踱过去。
　　几乎在邓槐灵经过树丛的瞬间，树叶摇动的声音沙沙作响，一道黑影“唰”地蹿出来，挡住了他的去路：
　　“Surprise……唔嗯！”
　　洛希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邓槐灵抱了个满怀。他颇为得意地想象过重遇邓槐灵的各种场景，在幻想中他的小恋人应该有震惊、喜悦、说不出话等等不同的反应，可他从没想过说不出话的是自己——
　　邓槐灵搂得太紧了，一手环着他的腰，一手按着他的脑袋埋在肩上，他根本喘不过气。
　　“洛希。”耳畔传来低低的声线，因为距离太近显得有些沉闷。不知为何，洛希能从对方的话音中听出一丝委屈，仿佛很久没有等到猎人归家的猎犬。
　　“嗯？”他忘记了纠结邓槐灵对他的到来丝毫不意外这个细节，在对方怀里艰难地挣扎，终于探出半个脑袋，“怎么了，槐灵？”
　　邓槐灵似乎有很多话想说，沉默了片刻，却还是没说什么过分煽情的话，只是抬起手指，帮洛希捋下发间夹带的一片落叶，说：“我想了你很久。”
　　“我也是。”洛希听到这句情话弯了弯唇，也伸手抱住邓槐灵，呢喃地说，“我也想了你很久。在行政中心的时候，我想你，去西部的列车上，我想你，西部的官员们邀请我参加晚宴，我就想起我们在失落之城的那一回，不，那两回，在宴会厅和酒吧的舞池，都没有一起跳舞。”
　　“然后我又想到，自从我们吵架之后，我还没在现实中拥抱过你……有太多太多的事情，我还没跟你一起做，生平第一次，我竟然害怕自己在刺杀中死掉，我竟然是这么贪生怕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