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玫瑰(40)

　　“看他不爽。”邓槐灵简单地回了四个字。
　　Rosie那边沉默了会儿，接着发来一个动画表情。那是个呆呆笨笨的小仿生人被雷劈中的表情，还冒出两个红色感叹号。猎人的职业已经让邓槐灵习惯了无论内心多波澜起伏，都摆出一张冷脸，然而这个小动画让他差点破功，手一抖熄掉了屏幕。
　　“那个，”陈维干咳了一声，提醒道，“其实这间实验室的信号源都能被我的设备检测到，不如两位回去再议论对我的看法？”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邓槐灵收起通讯器。他倒没有几分被拆穿的慌乱，在对方的地盘上，本就没打算讨论重要的事情，只是Rosie想偷偷交流，所以他配合了。
　　“在Rosie给你发第一条信息的时候。”陈维手持平板划了划，伸出右手，“就不朗读了吧，总之我都看到了，感谢你接下我的委托，合作愉快。”
　　邓槐灵叹口气：“算了。虽然不太乐意，但我们似乎有相同的立场。”
　　他握住了陈博士伸出来的手，“合作愉快，接下来需要我和Rosie做什么？”
　　*
　　送走赏金猎人和他的仿生人后，陈维离开了走廊尽头的隐蔽房间，回到自己常待的实验室里。
　　他没有忘记将顶层所有休眠的科研仿生人激活，篡改预约记录和监控信息，这一切对他来说信手拈来，在这座大楼，拥有最高权限意味着可以肆意妄为。
　　邓槐灵他们在顶层实验室待了太久，大约一小时左右，很难不令人起疑。陈维将两人进入大楼和离开的画面重新调整，间隔十分钟，让它看上去只是一场草率的会面。
　　抹消完这些痕迹，他给自己泡了杯茶，任由热气漫过干涩的眼睛。陈维弓身坐在转椅里，双手握着那杯茶，忽然感到一阵倦怠。
　　他从来都是精力充沛的人，对研究的领域有无限热情，初入科研中心时，还因连续三个月住在实验室而闻名。可是随着年岁渐长——或许是帮助罗伯特做过的错事太多，科学沾上了灰尘，已不再是心中光彩夺目的女神。
　　他已经疲于追寻那些美丽的答案，它们蒙着面纱在他身边轻快地飞舞，他却懒得跳起来去够一够了。潮水般的疲惫袭了过来，他捧着茶杯阖上眼。
　　“陈博士，迪兰市长在会客室等您。”自动门开了，助手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来。
　　“我知道了。”陈维放下杯子，站起身跟着助理走出门外。这是他今晚的第二个会面，罗伯特·迪兰每个月都会来一次研发中心，见一个人，顺道问候陈维的工作。
　　会客室里光线黯淡，只点着几盏壁灯，播放与研究中心格格不入的轻音乐。罗伯特静静地坐在沙发里，今天他穿着衬衫搭配毛背心，手握一枝红宝石般的玫瑰，装束非常学院风。
　　陈维敲了敲门，走进去。“市长。”
　　“陈博士。”罗伯特点头致意，扬了扬手中的玫瑰示意他坐下，“怎么样，最近工作还顺利吗？”
　　“取得了一些进展，月度工作报告已经让助手整理，发到您的邮箱，但很难说有突破性的成就。——您是来见Rose的吗？我立刻为您安排。”
　　“不忙。”对方扯闲似的说，似乎纯粹和他聊聊天，“我刚刚在底层的接待仿生人那里看见了来访记录，邓槐灵一小时前来过。如果我记得没错，他是你给洛希安排的那个猎人搭档？”
　　“是的，他交给我玛丽·埃利斯的记忆泵，应该是从黑市搞来的。”陈维摸了摸口袋，掏出那个暗紫色的小多面体，“跟我们几年前发现的一样，果然有人在监控玛丽的记忆。不过正好，也给这个案子留下了线索，记忆泵显示是杰森·埃利斯杀了人。”
　　罗伯特轻蔑地笑了一下：“肯定是‘术’那群人安插了记忆泵，不用管他们，他们看到洛希的脸，自己就会扑上来寻死。至于玛丽·埃利斯是谁杀的，我不关心，交给警方吧。”
　　他忽而想起什么，问道，“洛希的状态怎么样？玛丽·埃利斯受控时不太稳定，要是洛希有相似的情况出现，马上送回公司检修。”
　　“这个您放心。”陈维信誓旦旦地说，“如今的技术比起当年有极大进步，仿生人Rosie状况良好，数据都处在人工智能监测中，如果有异常，我会负责处理。”
　　“那个赏金猎人呢？”罗伯特问了句指向不明的话，然而陈维听明白了，市长担心在邓槐灵这一环节上会出现变数。
　　“那个人脑子里只想着钱，”他笑着答道，“平时除了执行任务就是在睡觉，一点赏金就打发了。不过身手和执行能力都很强，成为Rosie的管理员后便接连杀死程文和车光旭，这两人都是‘术’的头脸人物。”
　　陈维说着，一面暗自庆幸市长没有亲眼见过邓槐灵。其实邓槐灵身上的气场十分强烈，一眼就能看出他是个欲望极少的人，对一切都保持着疏远距离，更不要说贪恋钱财，信用点恐怕只是账户上毫无意义的数字。
　　“看来‘洛希计划’进行得十分顺利，辛苦了，陈博士。”市长嘉许地说，往后靠了靠，把手搭在沙发垫背上，“你可以去休息了，我想见见Rose。”
　　“好的。”陈维微欠身，验证声纹密码，开启了人工智能Rose的虚拟形象。日常回荡在研究中心各处的提示女声骤然有了温度，不再那么冰冷机械。
　　“晚上好，陈博士……鲍勃。”人工智能欣喜地说道。
　　鲍勃是罗伯特名字的亲切称呼。罗伯特捻捻手里的玫瑰，垂下眼去：“Rose.”
　　随着他的呼唤，冷蓝光束忽然洒下，在虚空中汇聚成女孩的形状。整个会客室就是巨大的全息放映仪，此刻陷入了完全黑暗，只有浑身荧光的女孩站在那里，身侧浮游着一闪一灭的灰尘。
　　“鲍勃，”她感动地说，“你终于来看我了，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
　　Rose还保持着死去时青春美艳的模样，金发亮丽、唇瓣娇艳，而罗伯特的脸上已有岁月痕迹。陈维无声地开门出去，给他们留下空间。
　　不，准确地说不是“他们”，而是“他”，房间里只有罗伯特一个人。人工智能是在模仿Rose的形象，科研人员根据市长口述，将她生前的知识和观点输入了程序中。
　　不知哪步出现了错误——或许市长对她的了解本就是错的——模拟出来的结果与Rose本人性格大相径庭，不管经历多少次微调，市长都不满意。
　　但罗伯特还是会带着玫瑰，每月来看望这个虚拟形象。这是罗伯特一月一次的自欺欺人，尽管最后他必定会抛弃良好的修养，怒气冲冲推开会客室的门，把负责调试Rose性格的科研人员骂得狗血淋头，然后提出新一轮调试要求。
　　过了这么多年，陈维早已习惯，不会主动往枪口上撞。所以今晚他没有延续一贯的加班风格，通知值班人员一会儿市长可能会大发雷霆，便收拾好东西，离开了研发大楼。
　　*
　　闹铃在暗沉沉的房间内响起来，邓槐灵迷迷糊糊睁开眼，从床上撑起身，却摸到一个温热的东西。他顿时清醒了，借着百叶窗缝隙漏进的晨光，看见蜷在他身边的Rosie。
　　仿生人闭着眼睛，还在休眠，长发凌乱地纠缠着他的手腕。为了不挤占邓槐灵的空间，Rosie缩到了床角，将大部分毯子盖在他身上。
　　他回忆了一会儿，想起来这诡异场景的缘由其实很正常，因为没有第二床毯子，睡前他总是把毯子扔到Rosie的头上，毕竟他随时热得像火炉，基本用不到这东西。Rosie想把毯子还给他，为了赢得拉锯战，邓槐灵滥用管理员权力下了命令：
　　“反正我睡觉的时候，你不能离开这条毯子。”
　　于是Rosie充分体现了一个仿生人的变通，半夜连人带毯滚到他的床上。更不可思议的是邓槐灵没醒——他睡觉的时候一向警觉，有人盯着就会醒来，可是昨晚他丝毫不知道Rosie爬上了床。
　　邓槐灵深刻反思，究竟是他变得迟钝了，还是对方自带的安定感让他丧失了防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