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玫瑰(214)
他呆住了,眸中一点点浮现出茫然,半晌才想到跟上去,小心翼翼地扯了扯父亲的衣角:“爸爸……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男人弯下腰来,假装亲切地摸摸他的脑袋:“你没有做错,只是这里的乐器有质量问题,配不上我的儿子。下次我们去别的地方看看,一定给你买最好的钢琴,怎么样?”
洛希澄净的眼睛倒映着父亲虚伪的笑容。他不相信——在经历过几十上百次的爽约后,他已经不相信父亲会履行承诺,也对掺杂着爱意的词句心怀警惕。
他不再信任口头表达的爱,这种后遗症甚至持续到少年和青年时期,他对求爱者的表白一笑而过,认定这是对方一时脑热。他也不再有兴趣接触与乐理有关的事物,听着帕里萨感情洋溢的小提琴曲,他只觉得昏昏欲睡。
“对于Rosie来说,他父亲承诺的‘下次’始终没有到来,因为两个月后,那人就听从家族的牵线安排,与财政部某位官员的女儿举行了婚礼,从此杳无音信。”伴着Rose的叙述,面前的商场如墨水般化开,又聚集成新的场景,“Rosie一直跟母亲住在贫民窟的棚屋,直到他的母亲死去。”
邓槐灵和Rose静默地站在原地,注视美丽苍白的女人牵着男孩的手,走在贫民窟的瓦砾小路上。供他们容身的只有几根木梁搭成的棚屋,遮在四周的雨布到处透风,屋外用石头垒成灶台生火。
三十年前,仿生人技术还处于混沌的探索期,更不必说全城应用。当时贫民区的人们还可以靠体力活谋生,虽然挣得不多,勉强能够吃饱穿暖。
但洛希的母亲做不到。如果没有生下洛希,她也许能通过诚实的劳动养活自己;如果她不是那么正直和骄傲,愿意接受一份非诚实的工作,她就能出卖肉体养活自己和孩子。
可是这两点,这个女人刚好都不满足。她拼了命地擦地板、糊纸箱、收垃圾赚钱,得到的却是微薄的酬劳,以及男人们饿狼似的目光。
洛希的父亲不再来棚屋以后,贫民窟的男人发了疯。这本就是片漠视法律、缺少管辖的无主之地,美艳的单身女人流落在贫民窟,无异于把生肉扔进了狼群,招致狂热的撕咬。
那天她工作结束回家,快走到棚屋时,被人捂住口鼻拖至路旁的树丛。她极力反抗挣扎,最终却只是滚下热泪来,反复地哀求道:
不要在这里。
不要让我的孩子看见。
洛希不明白为什么他的母亲会在次日穿上唯一的裙子,梳妆打扮后带他去了繁华区,他只记得那是无比幸福的一天。母亲拿出所有积蓄请他吃了大餐,为他买了几件换洗衣服和新的洗漱用具,问他还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他雀跃起来,眺望晴空下旋转的摩天轮,指向黄昏之星游乐场的方向:“想和妈妈去那里!”
剩余的钱却不够买一张进入黄昏之星的门票,那座游乐场就此成为了洛希心中遥远的永无乡。尽管多年后他将这一切都忘了,然而缓缓旋转的摩天轮还在记忆深处,像一只谨慎的独眼,透过迷雾望着他。
第二天清晨,洛希在破旧的木板床上醒来,身边的母亲则再也没有苏醒。她像贫民窟里无数绝望的人那样吞药自杀,嘴角流出的鲜血染透了木板,素白的身体悄无声息。
细碎的光束从雨布的窟窿洒下,宛如一场黄金雨,夹杂着棚内漫卷的灰尘,溅在那个沉默的孩子身上。他还太小,不足以彻底懂得生与死,他只是隐隐约约地想着,原来幸福是离别的恶兆,昨天的快乐,原来要以今天的痛苦为代价。
既然如此,他不要快乐,是不是也可以避免痛苦?
邓槐灵蹲在木板床边,隔空用手掌覆住了那个孩子的手。即使过去的洛希不能感受到,但至少出去之后,他可以抓紧现实中洛希的手,抚慰那道相隔多年的伤痕。
清风灌进了棚屋,掀起死去女人的衣角,露出血迹斑斑的木板。邓槐灵忽然瞥见木板上干涸的血迹组成了一行字,仅由几个简洁的单词组成:
“做个好人。”
一个四岁的孩子读不懂“博爱”“正直”“慷慨”这些复杂的词汇,却能明白“好”是什么意思。好就是好,无论在哪个方面,都要规束自身到极致,洛希是这样理解的,也如此传达给了邓槐灵。
那行字并不是母亲送给洛希的最后一件礼物。在她死后,社会福利部门的工作人员很快上门,将洛希领去了当地条件最优越的福利院,接受基础教育。
这并非塞西娜政府的善举,而是以皮相贿赂该部门一名官员换来的。那位母亲利用自己的身体,为孩子换得了活下去的机会。
第171章 福利院,12:23 pm
在福利院生活的八年,对洛希来说就像是暖融融的午后,阳光透过树梢落下的点点光斑。他仿佛一只微渺的蚂蚁,时而爬进光斑里,时而路过冷清的阴影,在沙地上孤独地前行。
尽管阴暗的记忆仍然占生活的大部分,但一个个光斑——那些珍贵的情感和体验,串成了他的前进路线,指引他爬向树荫外,大片的阳光下。
他所在的福利院规模庞大,由塞西娜政府拨款建立,直属于政府部门。类似规制的福利院,城中还有几十家,用来解决日益严重的生育和养育问题。
整个福利院生活着上千名儿童,内部设立了学校与食堂,以五十名儿童为单位划分班级,每班只拥有一间集体宿舍。
洛希初到宿舍时是个晴天,他抱着小包,跟在福利院工作人员的身后经过长廊,廊边树木的清影在他脸上摇晃。工作人员把他领进了一扇门,里面吵闹的男孩们好像猫崽,在双层床间跳来跳去。
他有点不知所措地睁大眼睛,从前他都是跟自己玩耍,或者和母亲说话,没有见到过这样多的同龄人。领他进来的工作人员,也就是被孩子们称为“福利院妈妈”的女人指给他一张床,告诉他,这就是他今后的家。
洛希茫然地坐在了床边。还没等他弄明白,这里为什么是他的新家,他原来的家又去了哪里,其他孩子就从床架上蹦下来,将他团团围住。
“你就是新来的女孩?”为首的一个大孩子高声喝道,似乎是想给他个下马威,“你走错了,这是男孩的宿舍,你的宿舍在另一栋楼!”
可是洛希生来就匮乏害怕这种情绪,在二十三年的人生中,他为数不多的几次恐惧都与失去邓槐灵有关,除此以外,就算面对刀山火海,他也不曾恐惧过。
他扬眸对上那孩子的目光,平静地摇头:“不,我没走错。我是男孩。”
“放屁!”对方气得要跳起来,拽着他的头发疾言厉色,“不是女孩你留这么长的头发?”
洛希不说话,只是低头整理自己的小包,打算把包里的换洗衣物拿出来,放在床角。那个大孩子蛮横地扯过他的发梢,强迫他跌跌撞撞地向前,脱手一甩,让他跪在地上:
“快承认!快承认你是女孩!”
“女孩!女孩!女孩!”同宿舍的男孩们拍手大笑,起着哄。
洛希撑着地面,发丝滑落遮住了眼睛。放肆的喧哗将他淹没,不堪入耳的嘲笑声击痛他的鼓膜,在塞西娜底层的淤泥中,就连儿童也怀抱着深深的恶意。
背后很快挨了一脚,没得到回应的男孩们泄愤般在他身上踩踏。洛希还记得母亲留给他的字句,他要做个好人,所以不能还手;他必须宽容又友好,对种种欺侮逆来顺受,那样才叫作好人。
“一根筋的笨蛋。”混乱的人群外,邓槐灵蹙起眉看着挨打的洛希。明知这是洛希记忆之海中的影像,他还是感到心疼,“当初他救下我,告诫我要做个好人之后,我也没觉得不能打架……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事罢了,跟做不做好人有什么关系?”
“如果不是个笨蛋,又怎么会把反抗主城区、统率二区的责任扛在肩上?换作聪明人,在他的位置捞上一笔就跑了。”Rose微抿红唇,嫣然一笑,“不过你放心,Rosie从小就很难被欺负的,他是个打架的天才,只要他想,随时可以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