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玫瑰(170)

　　“真让我意外，你的幻海系统里居然全是他。”杀手摸着下巴，用正经的语气掩盖揶揄，“我本来以为会是个理想国，河里流淌着美酒、民众安居乐业之类的宏大蓝图。”
　　“又不是我建的！”洛希忍无可忍地爆发，“而且这是私人领地！私人领地，懂吗？就算我在里面放一百个邓槐灵也不犯法！”
　　“对不起，我们不是故意侵犯你的隐私，我的想法和杀手一样，以为这里会是适合谈事情的地方。”派珀诚心实意道歉，目光却不由得再度飘到了荒芜的雪原间。
　　他们这些裁决官一直在幻海系统里忙碌，连起身去会议室的时间都抽不出来，于是决定就近在某个人的幻境里碰面。众人抱着同样的心理选中了洛希，而后者没有因为私人原因推辞公事，利落地为他们打开了通道。
　　谁知洛希的幻海系统和想象中的大相径庭，既不繁荣，也不热闹，称得上世界最孤独的极点，终年飘雪。派珀忽然觉得她认识的那个并非真正的洛希，或者说，那人满腔的热忱与激情、野心勃勃的抱负与智慧，全都停留在表面上，留给真实的自己的幻境，仅剩下一片空白。
　　能够填满这片空白的，只有一座冷冰冰的雕像，连同往昔与邓槐灵的回忆。派珀同情地看了眼她的领袖，余光却又瞥见帕里萨始终安静地站着，风雪在他的发丝和肩上积了起来。
　　“既然来了，就谈点正事吧。”金发的青年终于开口，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绿眸里的神情专注，“下个地点将在现实时间十分钟后开启，也就是幻海系统中的四个小时。”
　　“有关这次行动，东4的情报部门已经做过详尽调查，CyberRose启用了库存内所有的新型号战斗仿生人，投放在剩余的两个地点，数量是我方十倍。如果他们的指挥者不发生致命失误，想要将‘术’的士兵全歼，是易如反掌的事。”
　　杀手思索着道：“听起来，强攻是不可能了？我们的人手有限，那边的仿生人可是无穷无尽。”
　　“没错，伤亡对换是非理智的行为，何况我们的目的不是和罗伯特正面对抗，而是夺取线索。”帕里萨伸手接住了一片雪花，清凉的水珠在他手中沁开，“初步计划是化整为零，你们的意见呢？”
　　虽然是询问其余三人，他的眼睛却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洛希，宛如通透的玉石。洛希突然觉得自己听见了眼前的人在无声地请求夸奖——“这一次我想听取你的建议，我在乎你的自尊和品格，快对我刮目相看吧”，诸如此类的心声。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不知道怎样应对帕里萨的执着。好在杀手和派珀都没有留意到异样，毫无芥蒂地接上了话：
　　“我也同意，反正没有胜算，不如派几个身手好的偷偷潜入，找到线索就跑。调来再多的普通士兵也没用，只会徒增被发现的概率，我们需要的是少数精英。”
　　“看来目前仅有这个方案可行了。我没有异议，但是想补充一点，让技术部门准备应急弹出程序，给潜入的人戴上，我们绝不能损失任何一个身手过人的战士。”
　　“应急弹出程序也不能防止一切意外事故。”杀手严谨地指出。
　　“我知道。”派珀摊手说，“不过有点防范总是好的吧？”
　　所有人里只剩洛希还未作决策，其他裁决官的视线一致转向了他。
　　洛希避开帕里萨的目光，冷静道：“我赞成你们的计划，选取少数士兵低调潜伏、分散作战，避免直接交火。距离行动还有四小时，各自回去选择一人协同行动、一队在外接应，去技术部领取应急弹出程序。我打头阵。”
　　*
　　失落之城，艺术会展中心。
　　半透明的卵形建筑犹如被包裹的鸟蛋，顶端光滑的玻璃映出蓝天与云絮，钢筋层层缠上，像是从表面浮凸的血管纹路。整座建筑秉持高雅和怪异并存的风格，无论过路的居民对它有多么熟悉，再次经过时依然忍不住瞟上几眼，似乎这是某种外星生物产下的卵。
　　正是这座怪异的建筑承办了塞西娜城八十余年来的艺术展览，吸引了众多参观者为之驻足。
　　洛希对这里的内部构造并不陌生，凡是有重要的艺术品在馆内展出，会展中心都会邀请经验丰富的猎人协助安保工作，他跟着邓槐灵来过许多次，他们一起看过的那场婚礼展览也是在此地举办的。
　　时间回溯到八十年前，拜访会展中心的人流依旧络绎不绝。洛希靠在那颗巨蛋的阴影里，低眸看着指间银色反光的门票，光洁纸张映出他冷漠的眼睛。在瞳孔深处，无色涂料极淡地印着这次会展的主题，“镜子”。
　　他将门票揣回兜里，用鸭舌帽和口罩把自己包裹严实，只露出一双眸子。而后他起身向展馆入口走去，混迹于人群中央。
　　馆内的装潢风格根据展出主题作了调整，入口的门框上点缀着微小的碎片，像一面面被打破的镜子，注意事项则用马克笔写在完整的方形镜面上。洛希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些装饰，确认里面不包含线索后，又收回视线。
　　他跟着其他参观者接近门口，刚刚被展馆里的内容吸引了注意，便听见一个柔和的人声说道：“先生，请您出示门票和身份证件。”
　　声线温柔得如同春水脉脉，足以融化满江的寒冰。
　　洛希却感到指尖一寸寸变得冰冷，寒意蔓延上来，把他冻结在原地——那是他绝不会忘记的声音，因为，那就是他自己的声音。尽管有些微差别，但只要他将语气放缓放柔，就会变成春水一样的音色。
　　他僵在那里，仿佛过了一个世纪，洛希慢慢地、机械地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漂亮的脸，就像在照镜子，那双与他完全相同的眼眸注视着他，宛如雪中的清泉。
　　Rosie。洛希恍惚地想着，视野里充斥成片的噪点，周围的一切梦境般褪色。他怎么就忽略了CyberRose可以制造出无数个Rosie这件事呢？同样的容貌、同样的声音，这是罗伯特·迪兰在向他挑衅，证明他不是无可取代的。
　　战斗仿生人带着微微不解，朝他伸出手来：“先生，您的门票？”
　　洛希如梦初醒，怔怔地摸出了伪造的身份证件和门票。仿生人随意核对后便把他放过去，澄澈的眼睛弯起，冲他友善一笑：“谢谢您的合作，先生。”
　　……就连性格也如此相似。洛希一阵缺氧，匆忙抢回了证件，逃也似的飞奔到场馆内部，扶着立柱喘了口气。他心悸得厉害，面对死生一线也从不动摇的那颗心，在胸腔里狂跳着，洛希狼狈地捂住了嘴，胃酸在肆意翻涌，却说不出是恶心、憎恨还是恐惧。
　　罗伯特和维克托根本不是一个量级的对手。那位从学生时代起就与他形影不离的好友太了解他了，那人懂得他的傲慢，通晓他的清高，更知道什么样的手段能够折磨他。
　　做成仿生人，沦落为听凭驱使的奴隶、乃至性奴，原本已经够了，他却碰上了邓槐灵，侥幸回到了二区，便显得这惩罚太轻；现在罗伯特想要提醒他的是，即便他得到了邓槐灵的保护和喜欢，这份喜欢也可以轻描淡写地转嫁给另一个仿生人。
　　毕竟，他和他们完全一样，甚至还比不上他们。
　　洛希竭力压制着内心的恐慌，迫使自己恢复平静。他清楚这是罗伯特的心理战，作为一名合格的战士，他不该在战场上发怵。
　　然而当他扬起眼睛，看到的却是一副近乎诡异的景象。不止门口的那一个仿生人，来往于场馆内的工作人员都长着和他一样的脸，楚楚动人的样貌、有如复制粘贴的笑容，在人群中飘动，充斥着他的视野。
　　参观者只当作是配合展览主题的特效化妆，多看一眼就匆匆经过。洛希陷在噩梦般的场景中，几乎想立刻逃离这里，可他依旧维持着镇定，打开了别在领口的微型麦克，试探着问道：“杀手？”
　　无人应答。
　　“派珀？”
　　耳机里只有沙沙的电流声传来。
　　毫无疑问，罗伯特的手下入侵了他们的频道，从源头截断了讯号。在缺乏物资的失落之城，二区的技术人员再怎样精锐，也敌不过一家庞大的科技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