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玫瑰(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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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洛希在学校宣布了自己不再任教的消息，并朝学生们介绍了前来接替的两位新老师。
　　其中一位是半个月前刚来的文学博士，因为遭受欺骗而欠下巨款，不得已藏匿在神明居，还有一位则在地面上担任过搏击教练。洛希以大海捞针的耐心将他们从人群中打捞上来，使两人的角色恰好能替代Rosie和他。
　　他很害怕离别的场景，尤其是想到与这群孩子今生不再相见的可能，情绪就将他的理性浸湿成一团。然而在陈维失去联系后，政府的监视已步步紧逼，歌舞伎町的情况也不容乐观，神明居才从艰辛的建设中起步，就面临不得不转移的风险。
　　眼下的情况不允许洛希沉浸在感伤之中，他必须守护这个地方，即使没有人强制他肩负救世主的责任，他也是唯一有能力保护神明居的人。
　　在壁灯的柔和光芒映照下，洛希清晰地看见了孩子们颊边的眼泪。雪奈没有上前同他告别，仅仅是坐在墙角低着头，可面前的驼色地毯已经洇成了深色；另一个特立独行的少年是奇佑，他在一开始就和洛希吵了起来，恼怒地质问洛希为什么要放弃他们，试图用课堂上学来的体术将老师打倒。
　　洛希笑着一手制住了他，一手剥开糖纸，将糖块塞进了奇佑嘴里。那个发狂般的少年终于平复了些，眼泪鼻涕却流了满脸，厉声质问道：
　　“为什么你一点也不难过？因为我们只是些微不足道的人吗？难道你平时的关心都是装出来的，你早就盼着离开这个地方对不对！”
　　“我很难过啊，”洛希仍然微笑着说，“比你们中的任何一个都要难过。只是我难过的方式与其他人不同，每到这种时候，我都忍不住笑。”
　　“你是疯了吗，sensei？”奇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是吧？”洛希装作困扰地想了想，“压力太大的话，人就会疯掉的。”
　　“喂……”奇佑不无担心地伸出手去，想拽住对方的衣角，洛希却已再度向所有人告了别，仿佛躲债似的逃出了教室。
　　他刚要喊住老师，角落里的月野雪奈便如旋风一般冲了出去。她成功追上了由于抱着一堆乱七八糟礼物而行动受阻的洛希，在那堆礼物上又添加了条项链，低声说：
　　“sensei，这是给你的。”
　　“哦，”洛希从礼物山后探出头，眨了眨眼，“你送我的吗？谢谢——那就麻烦帮我戴上吧。”
　　雪奈仍然垂头遮掩着哭红的眼睛，绕到洛希身后，替他系上了精致的项链。那是一条金属链串着白卵石雕刻而成的水母，几乎透光的伞状体与飘逸的触手显示了制作者技艺的高超。神明居里有很多石头，却都是粗糙灰暗的砂石，要找到这么一块洁白的卵石只怕得花费不少时间。
　　“很漂亮，”洛希赞叹道，“是你自己刻的吗？”
　　“没、没有！”雪奈连连摆手，“是我画的设计图，奇佑去找石头刻的……他的手很巧，但他太害羞了，不好意思送你礼物，我就想出了这个主意。”
　　洛希将怀里的东西放在了地上。尽管再次抱起这些零碎的礼物时会麻烦至极，他还是不厌其烦地腾出了手，俯下身摸了摸女孩的发顶，翘起嘴角。
　　“替我谢谢奇佑。再见，雪奈，神明居的未来有很大一部分交给你了；不过没必要担心，只要行走在这条路上，你永远不会是孤身一人。”他柔声道，“我会保护你，白石会保护你，就算你想任性一会儿，也没有关系。假如日后你能来到二区，不想肩负这份责任的时候可以交给我，一个人理当被赋予推卸责任的自由。”
　　“我以后还会见到你吗？”雪奈的声音颤抖了一下，明显在抑制住哽咽，“洛希……哥哥？”
　　这个聪慧的女孩已经猜到他是谁了，或者说，从遥远的回忆中记起来了。
　　洛希点了点头：“会的。每周我都会给白石和你发邮件，告诉你前往二区的车辆停在哪里，或许中间会停一阵子，但不至于很久。要听白石的话，尽量按照他的意见行动。”
　　“嗯。”雪奈又坚强地凝视了他片刻，“我明白了。再见，sensei。”
　　接着她难以掩饰扑簌而落的眼泪，跑回了屋内。洛希望着教室里透出的灯光，收敛了笑容，落寞地想要拾起先前放下的礼物——
　　地上却早已空无一物，邓槐灵蹲在旁边，拉上了吉他包的拉链，里面鼓鼓囊囊。
　　“还给我！”洛希积累的伤感顿时烟消云散，咬牙切齿地说，“邓先生你是小偷吗！”
　　邓槐灵把吉他包往肩上一甩，站起身来：“仿生人没有私人财产，送你的不就是送我的么？”
　　他的目光顺着洛希的锁骨往下，落在了水母项链上，“唔，这里还有条漏网之鱼，不如也交给我保管吧。”
　　“……凭什么？”洛希还想再抗争一下，出口的话语却异样无力。
　　“因为我吃醋了。”邓槐灵笑了笑，凑近他的耳畔，单手在洛希后颈上摸索，解开了项链，“你戴着别人送的首饰，我，吃，醋，了。”
　　洛希听见脑海里发出“嗡”一声轰鸣，就像一台因为过热而罢工的仪器，他脸红耳热地注视着对方，这句毫无道理、侵犯自由的话语却使他心跳得很快，邓槐灵在说，他是他的，只能留下邓槐灵一个人的印记。包括戒指，包括耳钉。
　　“我、没有，那个、只是……只是学生……”太傻了。洛希恨恨地想道，怎么会在邓槐灵面前露出这种样子，甚至不如一个刚成年的小毛孩。
　　“我是开玩笑的。”邓槐灵扑哧一下笑了出来，抛了抛手里的项链，然后认真地看着他。
　　“不难过了吧？”


第94章 神道，02:36 pm
　　洛希怔住了，半晌才明白过来邓槐灵在逗他。没有什么细节能瞒过猎人的眼睛，对方轻易察觉到了微笑面具下掩藏的不愉快，因此千方百计转移他的注意力，想让他高兴起来。
　　这个世界上，只有邓槐灵才会做这种事。很早以前，洛希就不再关注自己的内心，他只是衡量在当下场合该表现出的情绪，然后恰如其分地扮演，即便在最绝望的那个雪夜，罗伯特的枪口贴上了他的额头，他也不曾表现出丝毫畏惧。
　　邓槐灵的安慰反而使洛希感到一丝恐慌，自己的情绪竟然被对方随意牵动着，这种感觉非但不坏，甚至还令人安心。他愿意将情感的绳索交到对方手上，他想挣脱伦理束缚向邓槐灵表白，彻底地、蛮横地将对方占为己有，哪怕对方爱上的并不是他……
　　够了。洛希浑身一颤，回到现实，他已经执拗地注视了那人太久，久到邓槐灵向他投来疑惑的目光。
　　“怎么，是我管太多了吗。”邓槐灵思忖着刚才的行为是否过火，毕竟在他面前的不是仿生人，而是那个不太温驯的人类领袖，“项链还给你？”
　　“邓先生，你不吃醋吗？”洛希有点失落地脱口而出。
　　“哦，你是在想这个。”邓槐灵眼里染上了笑意，“吃啊，我每天生活在嫉妒中，你离开我身边的每一秒，我都会多记恨神明居一笔。虽然我清楚你是为了帮助这里的人，也知道你不会喜欢上其他人，却还是气得在执行任务时下了重手。”
　　他的语气太过轻松随意，不像真的。洛希犹豫道：“但你看起来一点也不生气。”
　　“因为不想给你添麻烦。”邓槐灵领着他缓缓往神社台阶下走去，“当我逐渐理解自己喜欢的是一个独立的‘人’，而不是我个人的所有物，就会设身处地考虑你的心情。一味宣泄我的占有欲只会对你造成负担，更何况……”
　　他瞥了洛希一眼，“我还会被一些微不足道的细节惹恼，全部表现出来的话，你一定会埋怨我小心眼吧。”
　　独立的，“人”……洛希完全没有听见对方后半句说了些什么，他的脑海里惊愕地盘旋着这句话，以至于其他部分都变成了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