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玫瑰(216)

　　他本该在塞西娜顶尖的学府就读，之所以沦落到这所军校，是因为他和家里闹得不欢而散。罗伯特拒绝继承父亲手下的传统制造企业，坚持自立门户，于是被恼怒的父亲强制送到彼得罗夫军校，说是要“洗一洗你那装满数学公式的脑子”。
　　罗伯特的志向当然与洛希不同，他冷静地打量那个过分活泼的少年，只是感到不屑。但他不讨厌强者，既然这所军校里到处是头脑简单的人，那么他勉强能接受其中的第一名作为搭档。
　　何况，罗伯特不得不承认那人看上去很顺眼，这无关乎性别和相貌，而是气场。洛希与生俱来的气质有如阳光下欣欣向荣的植物，沐浴和风、汲取露水，不用花匠的关心爱护，在无人注意的刹那间就开出满枝花朵，明艳的花瓣使人心折。
　　在旁观的邓槐灵和Rose看来，这样的洛希更像是仿生人时期，天真烂漫的底色上，跳跃着一抹灵动的亮色。十年后的洛希则把这些都团起来扔掉了，褪下理想主义者的色彩，化身为锐利的剑芒。
　　宿舍里灰尘飞扬，洛希笑着奔向窗边的床位，将罗伯特的行李抛到上铺，在下铺肆意地打了个滚，接着翻身坐起，拉开背包整理行李。他在下面忙得热火朝天，上铺的罗伯特却静默无声，洛希便爬上护梯，从床沿露出一双眼睛：
　　“嘿，你在做什么呢？要我帮忙吗？”
　　罗伯特正盘膝坐在床上，打开笔记本敲着代码，修改初代家政仿生人的程序。这是他计划注册的公司的主要产品，虽然受到父亲阻挠，公司尚未成立起来，却也算得上商业机密。
　　他冷淡地看了洛希一眼，将笔记本屏幕往里侧了侧，防止洛希窥见上面的数据。“谢谢你。但不必了。”
　　洛希“哦”了一声，不怎么失望，依然弯了弯眼睛，热忱地说：“需要帮忙的话就告诉我，我随时都在。”接着善解人意地跳下了梯子，留给罗伯特私人空间。
　　罗伯特没有应答，指尖飞快地敲击键盘，把洛希当作外界干扰屏蔽。军校的课程排得极满，他必须抓紧一切课余时间完成他的发明，取得专利后就成立公司，去寻找天使投资人。
　　在他专心工作时，同宿舍的其他学员陆续涌了进来，吵嚷地收拾床铺。军校宿舍不同于普通学校，更接近军营的制度，几十名学员共享一间宿舍是常事，噪音恐怕要等所有人就寝才能消失。
　　罗伯特蹙眉忍着那些喧哗，喧嚣的声音却突然小了下去，他抬起眼，看见洛希被众人簇拥着走出了宿舍，回头对他竖了下拇指。
　　他依稀记得是洛希带头起哄，让有胆的都来挑战他，一群人便浩浩荡荡地去训练场单挑。宿舍霎时变得无比空旷，徒留满地横七竖八的行李。
　　洛希一直在训练场待到傍晚才返回，罗伯特也因此获得了珍贵的数小时独处时光。夕阳西下的时候，罗伯特走出宿舍，在洒遍金光的天台上找到了落单的洛希。
　　长发的少年额头被汗打湿，懒洋洋地趴在护栏上，就着矿泉水嚼能量棒，一副精疲力尽的样子。
　　罗伯特走过去，也靠着护栏：“为什么不和那群人去吃饭？”
　　“我讨厌人多的地方。”洛希说了句令罗伯特意外的话。他仰头咕咚灌了口水，眼底的神色怅然若失，“人多的地方，总让我觉得……会忽然有人踹我一脚，揪着我的头发让我跪在地上，随意取笑和辱骂。”
　　他叹气道，“我清楚现在很少有人能当我的对手，但这是小时候的记忆，已经改不过来了。我可以强迫自己留在人群里，不过没多久就得出来透气。听起来是不是有点蠢？”
　　罗伯特盯了洛希一会儿，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他沉默半晌，这次多了几分真诚说道：“谢谢你。”
　　“谢我什么？”洛希转过头来。
　　“我知道你是故意把他们支开的。”罗伯特说，“你猜不到我在做什么，却还是帮了我。”
　　“啊，这个，”洛希一愣，他显然没把这件举手之劳放在心上，扭头就忘了，“小意思，你是我的搭档嘛。我早就说过，有事可以找我帮忙。”
　　他慷慨地拍了下罗伯特的肩膀，掰断手里的能量棒，递一半给对方，绽开笑容，“那我们现在算是朋友了吧？”
　　罗伯特迟疑一下，接过半截能量棒：“是的。”
　　“那就来干杯，”洛希举起能量棒，兴高采烈地跟对方撞了撞，“敬我们的友谊！”
　　他脸上纯净的笑意极富感染力，透亮的眼眸点染着夕阳余晖，瞳孔深处像是有火苗燃烧。罗伯特被那股崭新的生机触动了，也笑起来，和洛希干了杯。
　　两人迅速地吃掉能量棒，指着对方嘴角的食物残渣哈哈大笑，你推我搡。彼此的距离瞬间拉近，罗伯特收住笑容，随口问道：
　　“所以，今天下午你在训练场有输过吗？”
　　“怎么可能？”洛希立刻回答，神情颇为得意，“谁输我都不可能输，就算柔术之神雷克森·格雷西本人复活，我也能跟他打成平手！”
　　他一本正经吹牛的样子再度逗笑了罗伯特，洛希忍了片刻，自己也禁不住扑哧一笑。
　　笑声惊起鸟群，数不清的大雁扑棱棱掠过斜阳，在塞西娜城的防辐射屏障下滑翔，两个少年面对着鲜红落日，并排的影子被拉得悠长。
　　洛希搭着罗伯特的肩膀，凝视落日轻声说：“你是我交到的第一个朋友。我相信你会是个很好很好的搭档，我们一定能相处得很愉快。”
　　后来他们果然度过了愉快的少年时光，身手非凡和智力超群的组合使他们在军校的课程中所向披靡。双人作战的冲锋任务通常被洛希揽下，而罗伯特优哉游哉地在安全区敲着键盘，黑掉其余几十组搭档的通讯频道，为洛希指明前进的方向。
　　所有关于搭档合作的课程，都充斥着学员们对这两个天才的抱怨。洛希和罗伯特吸引的仇恨太多，因此每当有搭档内部竞争的课业项目，大家往往喜闻乐见。
　　譬如沙盘推演的课堂上，两人的沙盘边永远围着不下十名学员，幸灾乐祸地观摩他们内战。罗伯特表情严肃，布局缜密地推进，洛希则在等待对方思考的漫长过程中狂打哈欠，困得五迷三道，却能屡出奇招。
　　围观的学员们逐渐明白，即便两人都是天才，天才之间却也有差距。按理说该由罗伯特占优的沙盘推演，总是以洛希的胜利告终，那个单纯无害的少年，在战场上如沙狐般诡计多端，似乎他天生就属于这片凶残的领域。
　　“以后谁要是成为你的敌人，大概会整晚睡不着觉吧。”一次沙盘推演失败后，罗伯特对洛希说。
　　“反正不会是你，你担心什么？”洛希笑吟吟地说，“这些战术，都是用来守护塞西娜城的，保护塞西娜，就是保护你呀。”
　　十五岁的洛希怎么也想不到，他的誓言一条也没有实现。那时他还太年轻气盛，不足以明白一个凄怆的道理——不要向夕阳许愿。


第173章 看台，01:16 am
　　邓槐灵在洛希的记忆之海里观看了许多次日升日落，金红的朝阳从海面上跃起，海水在阳光照耀中聚集成新的场景，又随着夕阳坠落慢慢消散。Rose是名优秀的剪辑师，她剪掉了那些冗杂的小事，通过一次次日出，将洛希记忆中最重要的部分呈现出来。
　　令邓槐灵不满的是，洛希年少时的记忆绝大部分都和罗伯特有关——当然这很正常，作为课业和生活上的搭档，两人多数时间都在一起行动。这段记忆里也不可能有邓槐灵的痕迹，毕竟洛希十五岁的时候，他才刚在二区呱呱坠地，是个连话也不会说的婴儿。
　　他只是为洛希感到不值，因为提前知道了结局，才愈发痛惜对方付出的真心。
　　从洛希的生父，到罗伯特，再到维克托，洛希接连把真诚和信赖交给了错误的人，那颗真心不断被砸碎、蹂躏、践踏，在邓槐灵遇见洛希的那个大雪天，他只看到了满地晶莹的碎片。
　　洛希逃避着爱他，最终却免不了将碎片拼凑起来，小心翼翼地送到他手上。恐怕这是洛希一生中最后一次信赖他人，邓槐灵想，要是他再摔碎了，那颗心就拼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