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玫瑰(284)
医生注视着他的眼睛，镜片后的眸中蕴藏着深沉的情感：“如果我劝你留下来，你会留下吗？”
杀手愣了下，滔滔不绝的话语瞬间卡在了嗓子眼。他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自己会因为医生的话语改变主意么？他早已将自己的心锤炼得冷血无情，埃托尔·西弗，代号“杀手”，十年来令塞西娜军方闻风丧胆的杀手，本就是不会被他人言语改变的人。
“那你……好歹也得试试，不试怎么知道？”杀手低眸，苍白无力地说。
“你早就有了答案，何必再试？”医生的视线仿佛手术刀，层层解剖他隐秘的内心。
杀手缓缓地松开了手指，或许他们之间的关系并没有他想象得那么牢固。他一直以为医生愿意跟随他搬到二区，应该是离不开他的，可是在最后的时刻，医生依然连一句挽留的话也不肯给他。
不过这也公平，说到底他也没想过要为了医生的挽留而改变主意。在这场长达十年的试探游戏中，谁先逾越边界付出真心，就等同于触犯规则，输掉这场游戏。他们都是精打细算的人，医生清楚付出真心也换不来任何结果，索性就把恳求和挽留的环节省略了。
但此时此刻，他真的很想知道医生是怎么想的啊。他想知道自己在对方心里到底价值几何，所以一次次地试探；他想知道是不是有过那么几个瞬间，医生曾爱上过他，就像他曾爱上对方一样。
杀手恍惚地转身出门，卧室外是诊所的会客室，出了会客室的门，他就永远不会回来了。
在这流离的半生中，荒漠般的城市里，要是从没得到过一星半点的爱的霖雨，不是太可悲了么？他始终被仇恨驱策着，手段高明地利用别人也利用自己，直到最后的关头，他才听清了心底的声音。
原来他也是渴望爱的，和那些被缠裹在爱欲中挣脱不得的众生没什么不同，他只是更加狠辣，却并不更加超脱。他近乎贪婪地渴求着他从前最不屑的东西，可他没有付出过，又谈何得到。
如果医生让他留下来，也许他真的会重新考虑牺牲的决定。他颓败丧气地想道，但医生是不可能说出挽留的话的，对方看得太清了，不会去做一件没有回报的事情……
“埃托尔。”卧室的门忽然开了，医生在背后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埃托尔·西弗。留下来吧，留在我身边。”
杀手的耳边如同炸响了惊雷，他浑身颤了颤，脊背僵硬地立在门框边，齿关激动过头地打战。
医生停顿片刻，极为反常地对他说了一大段话，“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一旦你打定主意去做某件事，无论谁说什么你也不会回头。但我还是想对你说，‘留在我身边’，你的人生不止复仇这一种选择，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摆脱裁决官的身份，去往广阔的天地。”
“如果你选择留在我身边，我会跟你一起走，不管你是想回主城区经营诊所，还是探索二区以外的废土。我会把我们的关系升级迭代，会强迫你和我商量你的私事，强迫你把大脑标本留在身边，当然反过来也是一样，你也可以干涉我的私事……或许我早就该对你说这些了，早在几年前，我就该这么说了。”
——不，不不。杀手闭上眼睛，自嘲地勾起了唇角，直到医生将这番话说出口，他才彻底弄清了自己的想法。他意识到即使是在医生说出挽留的话的时候，自己也根本没考虑过牺牲以外的选项，对方太了解他的本性，他真真正正地冷血到了极致，只走自己认定的道路，从不顾及他人感受。
他是来索取的，想要医生挽留他，却根本没打算要放弃理想，留在对方身边。他只是在逼迫医生向他证明，对医生来说，他很重要。
如愿得到了医生爱着他的答案以后，他反而能更加心安理得地离开了。他就是这样只知索取不知给予的人……但是他的运气很好，竟然有人愿意给他。
“你输了，科因。”杀手沿着门外晦暗的长廊走了几步，偏过头来，眼瞳微微发亮，“你明明知道，谁也无法阻拦我前进的脚步，却还是做了无用功。”
“我输了。”医生平静地说，站在门内的光明里，“我知道你不会因为我的话改变分毫，但是我爱你，不忍心让你没得到答案就离开。跟你较量的输赢、我的自尊，都很重要，可你对我来说也越来越重要了，我猜爱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杀手“哈哈”地笑起来，笑声像是从喉咙眼里挤出来的，又像被水浸湿的一团纸，扭曲变形。这是迟到了许多许多年的表白，属于两个理性和猜忌兼具的恶棍，医生说得对，在几年前，他们就该收起无谓的伪装，交换这一句话了。
“我也爱你啊。”他轻轻地说，不再回头，笑着往前走去。有闪着光的液体溅落在走廊里，诊所的灯光离他越来越远。背后的人影依然伫立在光芒中，光芒却再也追不上他周遭的黑暗。
*
洛希倏然从短暂的打盹中惊醒，深夜指挥中心的会议室内，只有几个全息投影仪还闪烁着待机的蓝光，值夜班的智囊们聚在屏幕前小声低语，长而宽阔的会议桌上，沙盘的投影静静铺展。
一切运转如常，星点的火花在沙盘间忽隐忽现，是白天没结束的几场战斗还在持续。洛希给自己接了杯冰水，压下混乱的心绪，他刚做了个噩梦，梦中代表最高警戒的红光旋转闪亮，照彻了整个指挥中心，仿佛开满火莲的无间地狱。
会做这样的梦，说明他的潜意识觉得有哪里不对。洛希按了按额角，试图从隐隐的不适感中挖掘出线索，他将白天的战局在脑海里过了遍，并没有发现太多不对劲的地方，唯一的异常，是沙盘上东5的区域，那里已经有一天半没爆发过中型以上的战斗，未免太安静了一点。
但东5本来就不是罗伯特的重点进攻区域，位置离主战场非常远，不发生大型战事也是有可能的。白天他疲于应付仿生人的攻击，自顾不暇，现在想起了东5的事，洛希便吩咐手下去查：
“替我连线东5的指挥中心，问问他们情况是否正常，他们很可能没有实时更新沙盘上的信息。”
“负责跟东5保持联络的通讯员下午还记录过，东5那边说没有爆发新的战事。”手下立刻给东5指挥中心去电，顺便调取了值勤记录查看，“咦，十分钟前有通讯员报告，东5那边的信号中断了，不确定是不是常见的信号波动，他们正在排除故障……我们这边的全息电话也没有接通。”
“再拨一次。”洛希蹙起眉。他想起了东2陷落前，大范围的信号中断现象。
手下照做了，但全息屏幕上仍然是一片漆黑，如同无声无光的黑洞，通往不可预知的未来。
洛希警觉起来，刚要命人查清原委，就收到了东1车站的紧急报告，列车员在报告中写道，有五趟来自东5的胶囊列车，运载着一万五千名士兵即将靠站，请求指挥中心的命令。
“东5的士兵？”洛希吃了一惊，喃喃道，“那几乎是东5三分之一的兵力了，我没调度过那么多的士兵，是谁下的命令？”
值班的智囊们正对着那份紧急报告交头接耳，会议室的门被猛地推开了。邓槐灵浑身裹挟着夜风的凉意，急匆匆走进来，单刀直入道：“洛希，东5有危险，你必须马上联系西蒙斯和江口侍，让他们就近支援东5！”
洛希不解地怔了怔：“槐灵，你的意思是……”
“‘曲终计划’，杀手看到了你秘密制定的计划。”邓槐灵把声音压低到众人无法听见的程度，附在洛希耳边说道。
他已经顾不得说出真相后洛希会怎么看他，杀手既然动手，就说明医生的阻拦没有成功，现在只有洛希能够力挽狂澜了。他不想再替杀手保守秘密，那样装聋作哑的自己令他感到恶心，他宁可不要美满的未来，也不愿牺牲别人为自己铺路。
何况，洛希有权利知道这件跟他有重大关联的事，“杀手决定代替你去死，从而满足启动计划的条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