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玫瑰(288)

　　洛希没有说任何话，君王般冰冷的视线落在对方脸上，那名智囊便哆嗦着让开了。他打开笔记本，屏幕上赫然出现了一张触目惊心的照片，整张照片都充斥着妖诡的红色，那是一具尸体躺在血泊里的景象。
　　他着魔似的盯着尸体的脸，抬起指尖轻轻抚过画面中那人胸前的血洞，眼睛里毫无多余的情绪，反倒多了几分空白和茫然。洛希就这么在所有人的注目中，静静地看了照片半分钟，忽然转过身去，痛苦万分地捂着嘴干呕出来。
　　“洛希！”邓槐灵极快地反应过来，用力把对方搂进怀中。他察觉到怀里的人虚弱脱力，洛希全身的气力都在剧烈的恶心中耗尽了，对方打了这么多年的仗，什么血腥的场面都见过，绝对不是因为画面的冲击而反胃，而是因为罗伯特恶心人的手段。
　　攻入基地的仿生人们本可以给杀手一个痛快，却要活生生挖掉他的心脏。罗伯特是在用这样的方式向洛希宣示胜利，想让洛希惊惧，自乱阵脚。同时也是警告主城区妄图反叛的民众，加入叛军跟塞西娜政府作对，就是这样的下场。
　　“放开我……”洛希颤栗着，却并非出于恐惧，而是无与伦比的怒火。邓槐灵知道对方的情绪就要失控，便伸手环过了洛希的脊背，让对方靠着自己的肩臂，慢慢走出会议室外。
　　他刚顺手关上会议室的门，洛希就挣开了他的怀抱，跌跌撞撞向前跑去。邓槐灵追上去扭住对方的手腕，把人按在墙边，对上了凌乱发丝后那双失焦的眼眸。
　　“放开我，我要去杀了罗伯特·迪兰！”洛希眼眶通红地嘶吼着，神色近乎疯狂，“我要杀了他！把他的骨头剁碎喂狗！”
　　邓槐灵攥紧了洛希的手腕，他拼尽全力也制不住快要发狂的对方：“洛希，你冷静点！就算你贸然去了主城区，能起什么作用？”
　　“你要我怎么冷静？他们把埃托尔的心脏挖出来了！”洛希的眸子里满是杀意，咬牙切齿道，“我当然有我的办法，从前我潜入主城区救过你，现在同样可以暗杀罗伯特，只要……”
　　“你自己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否则就没必要打仗了，”邓槐灵理性地说，“杀手也想要你替他报仇，但不是现在！如果你真能理解他的计划、他的苦心，就把这份无济于事的愤怒收起来，等到演讲时再向所有人展现！”
　　“够了！”洛希的眼底爆发出愤怒，他揪住邓槐灵的领子，“槐灵，你总是这么理智，理智得过了头！我相信你不是故意耽误时间，可我真怀疑你到底有没有对杀手的死感到愧疚？这件事你我都有错，我一直在自责不该让他看到那份计划，可是你……真的连半分后悔也没有吗？”
　　“理智过头的，不是你么？”邓槐灵沉默了片刻，棕眸不闪不避地与洛希对视，“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觉得我太过冷血，但真正冷血的是你啊，洛希……写下‘曲终计划’的时候，你不是也隐瞒了我么？你想剥夺我最爱的人的生命，有没有对我感到过半分愧疚？”
　　“我……”洛希愣了下，似乎从没想过对方说的这些，浑身的戾气受惊般消散了。他看到邓槐灵愤懑而委屈的神情，漆黑眼眸里的情绪便柔和起来，眸底不再是嗜杀的盛怒，一点点被歉疚填满。
　　他缓缓松开对方的衣领，被怒火支配的理智又回到心间。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有多么失控，急躁冲动得不像他自己，还对邓槐灵说了好几句伤人的话，而对方只是在有条有理地为他分析而已。
　　邓槐灵没有说错，要是他就这么冒冒失失地去了主城区，才真是糟蹋了杀手的一片苦心。这是冷静下来后很容易想明白的道理，可他刚才就是无法冷静，如果没有他的恋人驾驭住思维的缰绳，他已经掉下万丈深渊了。
　　“抱歉，槐灵，是我不好。”洛希眼角潮红，抚摸着邓槐灵的头发，哑声说道，“我只顾着自己难过，忘记这段时间你也承受了很多。仔细想想，站在你的位置上，的确难以抉择，如果死的不是杀手，就会是我……我太轻视自己对你的重要性，没有考虑过你的感受。”
　　邓槐灵叹了口气，他本来是很生气，还别过了眼睛防止自己因为对方的眼神心软。但洛希摸了摸他的头，他的怒气就迅速消融了，比春日融雪还快，温情如同溪水潺潺地流过心间。
　　他转回脸来，按住洛希的后脑，将额头贴近了对方的前额，低声解释：“在你还是Rosie的时候，我对另一个赏金猎人说过一句话。我说‘我并不需要时刻表现出悲痛，日日夜夜，我从没有忘掉这件事’……”
　　“……‘也从没停止过后悔’。”洛希的眼睛更加通红了，却还是哽咽着接了下去，“是啊，我早就该理解你的。这个世界上，谁都可以不理解你，但是我不行。”
　　“你还记得。”邓槐灵呢喃着，低眸轻吻对方的唇瓣，“你问我为什么对杀手的死无动于衷，这就是我的回答。”
　　洛希终于忍不住眼泪，紧紧地搂住邓槐灵的脖子，将脸埋在对方的颈窝里，抽噎地哭泣起来。这段时间以来承受的巨大压力、苦苦支撑着飘摇战局的心力交瘁、失去同伴的悲伤，都在泪水中被冲刷，沿着脸颊流落。
　　“杀手很聪明，他料到了你得知他的死讯会崩溃，所以让我陪在你身边，确保‘曲终计划’能顺利进行。”邓槐灵揽着对方的手臂收紧了些，轻声说着。
　　洛希的眼泪也触动了他的内心深处，但他不想发泄任何情绪，洛希和他中间，必须得有一个人是清醒的，“这是杀手的遗愿之一，比起你为他哭泣，他更愿意看到你登上市长的宝座。只有‘术’获得最终的胜利，他的牺牲才不算白费。”
　　“嗯，我知道了。”洛希在他衣服上蹭了蹭，胡乱擦掉了眼泪，“我发誓，不管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我都会完成埃托尔的遗愿。”
　　他们安静地在走廊上相拥了一会儿，周围黑夜的痕迹逐渐褪去。时间到了清晨六点，人造阳光开始亮起，再过不久，指挥中心里的人会变得更多，白天的战事也会更加激烈。
　　邓槐灵忽然想起了杀手返回东5时托付给他的另一件事：“对了，杀手上车后发过消息给我，他说在你办公桌的左边第三个抽屉留下了一样东西，让我在合适的时候告诉你。我不清楚哪天算合适的时候，或许就是现在，你要去看看么？”
　　洛希松开了他，抹去脸上残留的泪痕，点头道：“去看看吧。”
　　两人上楼打开办公室的门，在桌边蹲下，洛希拉开了第三只抽屉。那里面除了堆叠的日常文件以外，在文件顶端还突兀地放着一枚银白色的金属立方体，外表平滑，约有手掌大小。
　　洛希小心谨慎地拿起那枚立方体，在他的想象中，杀手给他留的应该是某份机密文件，甚至是可以逆转胜负的关键。毕竟在离开之前，杀手已经看过了“曲终计划”，留下的东西很有可能跟计划本身有关。
　　怀着这样的心情他按下了立方体表面唯一的突起，它果然“咔嗒”响了一声，然后缓缓地在他手中舒展开来，金属外表层层变形，最终变成了……一只电子羊？
　　电子羊欢快地溜下洛希的手掌，四蹄下的滚轮旋转生风，在他和邓槐灵面前的地板上转来转去，边转边喜气洋洋地演奏着俏皮的曲子：
　　“你是一个大傻x，大呀大傻x；你是一个大傻x，大呀大傻……”
　　“什么东西！”洛希感到被一个去世的人嘲讽了。他试图把电子羊扑在手心里，但那只羊预设的躲闪程序异常灵敏，嗖地缩成立方体滑开，接着又恢复了羊的外形，继续演奏喜庆的音乐：“你是一个大傻x，大呀大……”
　　“……”洛希放弃了，他刚才真挚的眼泪在这一刻变得不合时宜。
　　邓槐灵跟他并肩坐在地板上，两人无言地看着那只金属制成的羊旋转高歌，阳光明晃晃地从百叶窗外照进来，将地板切割出金色和深棕色的条带，电子羊就在阴影间旋舞，炽金的灰尘如雪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