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玫瑰(31)

　　尽管出身臭名昭著的赏金猎人群体，习惯了身边充斥着酒鬼，邓槐灵还是觉得对方喝得太多了。HOPE酒吧的罗拉也经常酗酒，但眼前这个人明显没有罗拉的酒量，脚步虚浮，似乎下一秒就要栽倒。
　　他皱起眉，想与对方拉开距离，却发觉不能自由移动。
　　一名销售仿生人走了过来。“埃利斯先生，您的眼光不错，这是上个月刚刚投入市场的玛丽-03世代仿生人，相比玛丽-02世代升级了家政模组，支持235种不同语言，三千多本食谱，不光能完成修剪草坪、采购等简单工作，还能为您控制健身时的营养摄入、教您的孩子数学……”
　　“我家里没有草坪。”醉汉打断道，“不经常采购，不健身，我也没有孩子。”
　　邓槐灵明白过来，他此刻在玛丽·埃利斯的第一视角，通过她的眼睛观察世界，而面前站着的醉汉是玛丽的第一任主人，杰森·埃利斯。
　　第一视角的感觉很怪异，Rosie已经切换出来，站在角落里笑着向他招手，邓槐灵赶紧切到自由视角。
　　他们正身处一家CyberRose连锁的仿生人专卖店，每面落地窗都是半透明的全息屏幕，呈现着绽放花形的logo，以及那句著名广告语“往事如烟，您的生活却是一朵玫瑰”。
　　根据日期和时间，这是七年前的塞西娜。玛丽·埃利斯就是在这家店被买走，成为杰森·埃利斯的家政仿生人。
　　“是这样，玛丽的功能不止上述提到的那些，一切家务她都能够包揽，无论是您命令的，还是您暂时没想到的。”那名销售仿生人滔滔不绝，“让您的房子不仅是房子，而是‘家’。”
　　听见这句话，杰森微微抬起了头，混沌的目光里现出一点神采。“能帮我养猫吗？”他透过一头蓬发盯着玛丽。
　　“当然！”销售仿生人夸张地笑了，“很简单的工作，不是么？”
　　“收拾画具、整理房间？”
　　“当然。”
　　杰森张了张嘴，可是又欲言而止。销售仿生人立刻观察到他的面部表情，作出了反应：“埃利斯先生，您不必一次付清，CyberRose可以提供分期付款，只收取很低的利息。”
　　“……最长的期限是多少？”
　　销售仿生人瞟向对方的衣着，视野范围内出现数个悬浮框，品牌、价格、出厂年份，附着在杰森的贝雷帽、破破烂烂的夹克和牛仔裤上，都是些不值钱的破玩意。杰森·埃利斯的个人ID信息随之浮现，是个穷困的画家，住在这座城里的某个“蜂巢”，月收入不过五万信用点。
　　“三十年，先生。每月仅需三万五千信用点，即可拥有史上最贴心的家政仿生人。”
　　玛丽站在展示台上，已经被激活了，闻言朝着杰森·埃利斯笑了一笑。
　　“仿生人有这么贵吗？”角落里，邓槐灵不由得瞥了Rosie一眼，“我记得橱窗里展示的那些都很便宜，而且你……”他及时刹住了话题。
　　“邓先生，你是不是想说我是公司白送的？”Rosie越来越能听懂他的弦外之音，“玛丽·埃利斯卖得贵是因为七年前技术不成熟，仿生人的造价还很高。我的造价也很昂贵——但你是赏金猎人，政府替你承担这笔钱罢了。”
　　“哦，原来如此。”邓槐灵眼里隐约有笑意。
　　“你笑什么，”Rosie一看见管理员露出这副表情，就知道对方在嘲笑自己了，“我本来就很贵的！”
　　“是是，你很贵的。”邓槐灵顺着他的话说。
　　“……”Rosie活动了一下指节。要不是程序明令禁止伤害管理员，他倒想像初见时那样把邓槐灵按在地上。
　　谈话间杰森·埃利斯已经来到前台，抬手扫描ID芯片，确认交易。他拒绝了店员给玛丽进行包装的提议，领着家政仿生人便往外走，邓槐灵和Rosie连忙跟上。
　　这是CyberRose规模最大的一家专卖店，他们一路离开家政区，几十个销售仿生人拉着顾客在各式各样的展台前喋喋不休，到处都是交谈的声音，令人眼花耳鸣。
　　杰森本该就此离开，却在临近门口的艺术区放缓了脚步。艺术区恰好在举办一场特殊发布会，CyberRose万众瞩目的新世代艺术仿生人在今日发售，记者挨挤着冲上前，争相拍摄台上的场景。
　　他犹豫了一会儿，挤到围观的人群里去，玛丽小跑着跟上他。
　　媒体闪烁的镜头前，坐着面无表情的艺术型仿生人。它提笔在画布上勾勒，完全不是普通画家起稿的顺序，似乎早已分割好不同颜色不同图层，双手并用，飞快地更换画笔，动作如同被按下了快进钮。
　　“在上一个世代，公司为艺术型仿生人设计了直接喷涂的绘画方式，用带正电的画布吸引带负电的颜料液滴，可惜效果并不理想。”发言人说道，“在座的诸位一定也读过那篇报导《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直接造个打印机？》，所以在崭新的世代，我们让仿生人提起画笔，有画笔才有灵魂。”
　　他叙述这段发言不过一两分钟的时间，仿生人便已完成了绘画。画布上昏黄的天色沉沉压下来，翡色巨浪卷集着，船桅上的风帆飘起，与船上乘客形成三角式构图。
　　“所谓的灵魂——就是更加贴近人类。女士们先生们，请看，这是艺术型仿生人临摹的名画《梅杜萨之筏》，并没有分毫不差地还原原作，而是用算法模拟出轻微瑕疵，又在原作的基础上添加了自己的发挥。”
　　杰森·埃利斯望着那幅仿生人的作品，眼神呆滞，额头上渗出冷汗。他的职业是画家，尽管靠卖画所得的收入微薄，但他分得清好坏。曾经以为在艺术行业，人类永远不会被仿生人取代，可是此刻他盯着那幅画，像坠入冰窖。
　　蝴蝶扇动起翅膀，席卷塞西娜艺术界的风暴就要到来了。之前的几年，在工业、金融业乃至教育业都掀起过这样的风暴，导致全城失业率骤增。现在，他很可能会丢掉自己的饭碗——而且他还刚刚分期购买了一个家政仿生人。
　　玛丽怯懦地看着他，不明白新主人身上发生了什么。她试着去安慰，杰森却粗暴地甩开她的手，气冲冲地转身就走。
　　“……先生？埃利斯先生？”
　　这个记忆片段到此为止，周围的数据水波一样扰动，重组成新的场景。
　　他们出现在杰森·埃利斯的公寓，和邓槐灵住的地方非常相似，杰森也住在一座“蜂巢”里。房间极其狭小，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窗户覆着厚厚的帘子，玻璃酒瓶和铝罐到处滚动，只有摆放画架的地方被清出一角。
　　Rosie极其庆幸他们无法跟这个世界交互，不然他和邓槐灵应该会把这些滚动的垃圾踢得到处都是，而杰森和玛丽也会撞到他们身上。
　　看时间点，杰森刚从仿生人专卖店把玛丽带回家，一边用脚踹开地上的酒瓶，一边头也不回地咕哝：“我想想，你要做的事情有很多……帮我喂猫，打扫猫屎，洗盘子，把房间里的垃圾都清出去，但不要碰画架那边的东西，Ouch！”
　　一只猫砰地从衣柜上跳下来，落在他头上。
　　“埃利斯先生！”玛丽惊叫起来，想帮他把猫抓走，“你没有受伤吧？”
　　“别碰它。”杰森条件反射地带着猫远离了，表情是掩不住的冷漠和提防。看见仿生人怔怔地缩回手，低下了头，他语气才缓和一点，“我没事。那个，我的意思是，它就叫Ouch。”
　　“很特别的名字。”玛丽立刻心无芥蒂地笑起来，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她捡起几个酒瓶，将它们盛进垃圾桶，开始整理房间。
　　仿生人最大的好处，是他们从来不会记恨人类。无论遭受怎样无礼的冒犯，还是尊严被掼到地上反复蹂躏，他们都满不在乎，依旧对管理员付出十二分热诚。Rosie也一样，邓槐灵突然想到，如果他不是Rosie的管理员，对方还会包容他一开始的冰冷与排斥吗？
　　这是个无解的命题，他一向不会去思考不存在的问题，但不知为什么，这个假设不断地在脑海里浮现，以至于后面一段内容看得走马观花。与他遇见Rosie的情况相差无几，杰森没过多久就被玛丽的真诚所打动，态度慢慢和善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