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珍珍(91)
譬如现在,哪怕他心里对楼外月那双血红的眼睛有一万种思量,对玉珍珍的病情以及他与楼外月的未来有一万种担忧,戚阳天也一个字都不会说出口。
他起身送了楼外月,又回到自己无趣的书桌前,沉默片刻,用那再拿不起剑的手搅弄起筹谋了八年的风云。
三天过去了……五天……十天……一个月……玉珍珍的病情总不见好,也就白日会短暂清醒过来,坐在床上和人说会儿话,其余多数时间都是浑浑噩噩睡在那里,可毕竟大夫说了,他的身体需要长期静养,故万欣还能勉强保持一个冷静的心态,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是眼看着楼外月的表现一日比一日糟糕下去。
楼外月眼里的红几乎没有再退过,在杀人的夜里,宛若是有谁的血溅了进去,红到触目惊心的地步,那拖着剑从长廊下走过的身姿,让人想起只会盛开在黄泉路上的彼岸花。美艳,张扬,散发着死亡的味道。
这个时候天涯阁上下无不噤若寒蝉,除了戚阳天与万欣,没有人敢稍微靠近楼外月哪怕半步。
万欣猜测,他们不愿靠近楼外月,也许更多的原因,是觉得自己无颜面对曾经的阁主。
不过楼外月似乎并不在意这些人的想法,他侧过头,自顾自地问万欣:“今天也还好吗?吃了什么?有出来走动吗?”
万欣训练有素到习以为常,答:“还好,比昨日要多醒了半个时辰。吃的是鸡丝粥,额外焯了些小菜,也吃了。没有出来走动,和我聊天,吃过饭,很快又睡了。”
“是吗。”
“前辈,贵人今天也有问起你,问你去哪里了。”
“啊,你没有告诉他,我就在天涯阁附近吗?”
万欣道:“说了,但他看起来依然不太放心的样子。”
楼外月沉吟着,不再答话,瞳孔深处的色泽在月光下犹如实质的血泪,倒映着人世的鬼影重重,二人就这样一言不发顺着石子路来到了玉珍珍房外,万欣推开门,先一步走进去,回过头,发现楼外月立在原地没有动。
男人仰着头,站在初秋微凉的晚风中,看不清他的神色。
“……”万欣小声说,“今天也不去看看他吗?”
过了片刻,楼外月笑了一下,平静地说:“嗯,让他好好休息吧,我进去也是吵他,有你陪着就够了。”
留下这句不负责任的话,他竟真的就转身离开了。
万欣望着他毫无留恋的背影,直到对方消失在圆拱门外,方叹了口气,对着屋里的人道:“他走了。”
回答她的,是低低的咳嗽声。
万欣快步来到床边,只见室内最黑暗的角落,青年独自靠在床头,乌发垂到锁骨,整个人羸弱不胜风,那一双眼却在夜里格外明亮,甚至沾染了几丝堪称病态的狂气。
“他知道我醒着……但他不肯进来……”
说着,他捂着嘴唇又剧烈地咳起来,万欣忙去替他拍背顺气,玉珍珍缓过一阵,嘶哑地笑起来:“他只是不想见我而已……”
“怎么会,前辈他,前辈也有自己的考量……对了!他应该是不想让自己身上的腥气熏到你吧?毕竟前辈——”
今夜,也杀了很多人。
尽管那些人死不足惜,万欣还是本能地噤声,不愿让这样的腌臜事污了贵人的耳。
即使她不说,玉珍珍也猜得到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青年牵起干枯唇角,笑容萧索,苍白得像一枝被暴力揉碎的花,分明是如此温润漂亮的人物,却总会在某个瞬间露出美玉断裂面狰狞的碎光,不经意间触手便要见血。
他现在的精力根本不能负荷过激的心绪,在万欣的劝说下,很快就只能疲惫地倒回枕头,若非胸膛偶有起伏,那模样真如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
万欣替他掖了掖被子,尽可能不发出一点声音地离开了。
她心事重重朝自己的房间走去,在经过下一个回廊转角时,蓦然停住了步伐。
早就离去的楼外月坐在对面屋檐上,手里提着一坛酒,对着月亮似乎在思考什么。
万欣只是稍微一愣,便快步走过去:“前辈?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去休息?”
楼外月没有低头,无声无息地笑了笑。
万欣左看看右看看,还是飞身上了屋檐,只是落地姿势不太优美,不留神踹了两块瓦片下去,砸到地面发出在夜里足以称得上扰民的音量。
她赧然地探脑袋瞧了眼下面,还没狡辩,楼外月叹息似的点评道:“还得练啊。”
“……我知道!我刚才是脚崴了!”
她不服气地挨着坐下,楼外月顺手把酒壶递给她,万欣盯着看了片刻,一脸嫌弃地拒绝了。
“也对,小姑娘不能喝酒。”他说着,自己又喝了一大口。
万欣撑着脸,百无聊赖,两人就这样沉默了很久。
沉默的时候,楼外月一口接一口喝着酒,光闻那味道就知是极品的烈酒,但他脸上却连一丝酡红的醉意都没有。
结果还是万欣先开口:“所以到底怎么了,你一直躲下去,事情可不会有任何好转。”
“我没有躲。”
“还没躲?这话骗谁呢!”
她登时激动地转身面对楼外月,要不是胆子还没大到那一步,就得拎着人衣领子拼命摇晃了:“换以前,一个时辰不见贵人你都受不了吧?!可你算算你都躲他多少天了,闹什么矛盾也不至于——”
“九天。”
“你听,都九天了,足足九天你躲着——”
“九天,再加上三个时辰。”
“哦,哦,你记得这么清楚啊……”
见楼外月始终平和而淡然,完全不见在外人眼中不可一世的冷傲,万欣不好再咄咄逼人地追问下去,她怕冷般抱着膝盖,也跟着抬眼看夜空。
又过了很久,她低声说:“贵人要气哭了哦,你不肯去见他,他会觉得自己又被父亲丢下了。”
楼外月也轻声道:“但你也知道,我永远不会丢下他。”
“我知道没用啊,贵人本来就容易多想,特别是在面对你的时候,不管你心里是怎么打算,可你就一直躲着不肯见他啊。”
楼外月便不吭声了。
他其实真算得上能言善辩,但今夜不知为何,面对万欣的发言,只是一味地节节败退。
然后,他一扬手,将酒坛狠狠摔到了檐下的花丛里。
“我见他会出事的。”
就像做出这样夸张行为的是另一个人,楼外月的态度依然平静,除了语速稍微变快外,那音调里甚至还有几分隐晦的温柔:“你明白吗,会出事的,而且还是很不好的事情,我不希望这样不好的事情发生,所以我暂时不能去见他。你明白吗。”
第95章 87
万欣不太明白。
万欣深感离谱。
万欣不可置信地想,不是吧不是吧,难道都到今天了,这位前辈都还没看出自己到底藏了什么心思吗?
她欲言又止,止言又欲,而楼外月接着道:“无论如何我都是玉珍珍的父亲,为他的考量始终该排在最前,与他相比,我个人的欲望根本无足轻重。”
“哦……原来如此……原来你是这个想法……”
“玉珍珍还小,又信任我,哪怕不知道前方是何地,懵懵懂懂地便也会跟着我。”楼外月叹了口气,“可我知道前面等着的是什么……我虽然是他的父亲,却也不能捆绑他一辈子,玉珍珍是青年人了,他应该有更好的,属于他自己的人生。”
时隔多日,逻辑大师万欣的脑筋又开始飞速转动。
电光火石间,她略过看似体贴周到的虚词,直白指出了楼外月话语中的漏洞:“又是孩子还小,又是孩子长大了,哪有这么便利的说法,孩子还小,所以不需要过问他的意见你就能替他做安排,孩子长大了,所以不管他是什么想法你都要跟他分开。这一套又一套的标准可给你整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