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珍珍(30)
“我就是不要告诉他,我要看他到处找人但到处找不到,我要看他急得不行求路无门,哪怕是找到发疯发狂。”说着玉珍珍便冷笑起来,渐渐地,他咬牙切齿起来,说几个字就要喘口气,秀美容颜近乎狰狞,“他楼外月已经够得上天宠爱了,凭什么世上就他一人顺风顺水,其余人都是他的陪衬,凭什么?世间哪来这么便宜的事!”
他从没有在侍女面前发过这么大的脾气,过去在薛府,玉珍珍总是寡言的,淡漠的,他留给侍女最深的印象,就是那道独自坐在窗下观月的侧影,月色轻薄,他想避开,却又不会避开。
拖着疲惫的身体,穿着男人们强行给他套上的月白衣衫,贵人从庭院的桃花树下行过,花雨飘摇,他一身的斑痕。
那时他远远望向躲在门内满眼泪水的侍女,颤抖的手在颠簸里试图握住一根花枝,在最不堪的情形下,侍女看见他缓缓张开口,向她无声道,不要出来。
不要出来,不要看,离这里越远越好。
除了侍女额头受伤那一回,他从不发脾气。
他好像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抱怨什么了。
“欣儿。”
那双逃离薛府后变得明亮的凤眼,不知不觉再次黯淡,玉珍珍眼里藏了一点泛红的水色,他哽咽着问道:“是我不好吗,是我太小气了,太不会替人着想吗?”
“不是这样的!绝对不是这样!”
玉珍珍说:“他没有错,我爹一点错也没有,因为活得太耀眼,所以被人喜欢,被人崇拜,这哪里能拿来责备他?后来抛下我,我也知道那不是他的本意……他没有错,所以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薛重涛,方璧山,沈晚还有其他人,都是我活该的,对吗?”
第36章 36
他还要说下去,侍女却已张开双臂,用尽全力将他抱到怀里。
这几日贵人性情越见活泼,爱说爱笑,阴霾在那张憔悴的脸上一扫而空,她便以为他已经渐渐从过去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可不是这样的。
她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怀里,青年紧紧闭目,泪水成串滚落。
“不要这样想,你没有任何错,你一点错也没有!”侍女的脸庞贴在青年颅顶,似母亲舔舐幼崽,纤瘦身躯尽力护住想要守护的珍宝,她口吻坚决里透着狠辣,“错的都是那些人,这次我没能杀了薛重涛,但下一次我一定不会再放过,不要哭,贵人,你没有任何错!”
“……头两年,我总是在想,等我爹回来了,这些人一个个都不会有好下场。”
过了很久,玉珍珍声音空荡荡地开口:“我那时觉得他只是失踪,他不会死,迟早有一天会回来……我从来不觉得他会抛下我,独自离开。”
“所以我守着天涯阁,每日每夜,每逢十五,他们便喜欢带我到屋外,在满月底下……他们喜欢满月,我也喜欢满月,我看着月亮,心想,总有一天。”
“可是一天天,一个月一个月,八年就这样过去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就不再等他了,薛重涛说他已经死了,我就觉得,可能真的是这样吧。”玉珍珍说,“既然成了死人,又为什么还要回来,还要来找我,那日我见到他,我真恨不得……恨不得……”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深吸了一口气。
过了会儿,侍女小声道:“那我们要走吗,不和他一路了,我们去谁都不认识的地方生活。”
玉珍珍沉默片刻,摇头,道:“没必要,为了躲避薛重涛的追杀,我们必须跟着他。”
“其实,其实你可以直接拜托前辈去杀了那些人……”
就像被猝不及防踩到了尾巴,玉珍珍一下子睁圆眼睛,直起身怒气冲冲道:“他和我是什么关系,凭什么要帮我?我永远不会把那些事告诉他!凭什么要他觉得,我没了他就只能当一滩烂泥,我,我……”
他显然是气狠了,胸膛不住起伏,喘息连连说不下去,侍女情知此时不能再进一步刺激他,忙好生劝着哄着,玉珍珍惨白脸色上悬着两团艳红,眼角生着血丝,发丝寥落,模样脆弱犹如雪人,经不起半点摧残,可那执拗尖锐的目光,又让他看起来异常的病态。
他与楼外月长得像,像到哪怕楼外月脸上戴着眼带,侍女也能一眼察觉出这两人间的关系,但就算是偏心玉珍珍至极的侍女也不得不承认,他们两个中,楼外月才是那个会更让人心生亲近的存在。
满月从不坠落,而美玉已遍布瑕疵,谁都不敢笃定,它在碎裂的那一刻,会不会伤人伤己。
人人都有苦难,都步履匆匆,光是拼命活下去就竭尽全力,实在没有余力去理解个体的哀愁,所以即使有谁经历了再多折磨,展露于人前的,也应当是最得体的那一面。
人人都会恐惧一个渴望玉石俱焚的疯子。
而侍女却只觉得心疼。
尘埃里的花曾将最后的温柔分给她,如今,她也该十倍百倍报答这份慷慨无私。
贵人身体不好,惯来提不起精神,生气也是在消耗他的体力,很快他就疲倦地靠在垫子上。
“欣儿。”他闭了会儿眼,又说,“我不是在和你发火,刚才的话你不要往心里去。”
“我知道,贵人,我都知道。”
“我只是……可能只是想说说话,有些话除了和你,我也找不到同谁说了,我没有朋友,没有爱人,亲朋好友……在你看来,我是不是很失败?人不应该这样活。”
他其实不需要侍女回答,喃喃着,自言自语,怔忡的神情让他看起来像一个迷路了的小孩子。
侍女只是轻轻抚摸他的鬓发,不多时,玉珍珍偏过脸,靠进她的掌心。
“我又说错了。”泪水从眼皮下慢慢地渗了出来,他却微笑着,说,“不是找不到说话的人,是我只想和你说话,欣儿,你对我好,我知道,很多年都没人对我好了,现在才问这个问题或许有些晚了,但你……愿不愿意当我的朋友?”
他这话问得很小心翼翼。
侍女不由得笑起来。
她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因她从未将玉珍珍当作朋友,从小到大,她也没有交过任何朋友。
清白女儿家需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即便她家是乡下人,父母也不愿意让她太过抛头露面,唯一的兄长长到七岁就进了私塾,作为女儿家的她只能待在家门口遥望兄长的背影。父母在农忙过后会教她认字,读女德,她跟着念,何为七出,何为贤妻良母。
金黄的麦穗在风里摇摆,一只只将死的蜻蜓低低飞在其间,她坐在田埂边的小板凳上,按照母亲的要求学习做女红,手艺精湛了便可拿去换钱,父亲说了,这些钱将作为兄长去学堂的束脩。小时候是做女红编草筐,大了,她就来到薛府,遇见玉珍珍。
七出者:无子,一也;淫佚,二也;不事舅姑,三也;口舌,四也;盗窃,五也;妒忌,六也;恶疾,七也。
兄长放学回家,偶尔也会教她,三从四德分别是什么含义,他把妹妹抱过来,文绉绉地念着,妇人有三从之义,无专用之道。
“故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
万欣天真地发问:“那什么时候才能听自己的呢?”
兄长瞧着她,一个劲儿地笑,万欣不明白这话好笑在哪里。
她至今不明白这句话好笑在哪里。
没人回答她,而玉珍珍正在等待她给出答案。
“我……”侍女磕绊了一下,她收紧了手指,低下头,半晌方慢吞吞地说,“贵人是月亮,是美玉,能成为贵人的朋友,也必须要同样的高贵才可以。”
玉珍珍立时皱起眉,道:“这是什么说法——”
“我不是月亮,也不是美玉,普普通通,没有一点特别的地方,但哪怕是自不量力,我也想一直陪在贵人身边……”
侍女道:“贵人,我想当那颗缀在月亮尾尖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