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珍珍(38)
而现在曲终人散,宴会结束,他穿着那月白的衣裙,领口大大敞开着,腰带早已遗落在谁都不会关心的地方了,他在回廊扶着墙,踉跄行走。
被灌了太多不知种类的酒,胃里火辣辣的疼痛,每走一步,都仿佛踩在棉花里,玉珍珍醉得看不清眼前的路,东摇西摆,终于在某一刻,他踩到了自己过长的衣角,便顺势重重滑跪在地,那一下磕青了毫无防备的膝盖,也让他的五脏六腑在腹腔中颠倒,而酒液就在这样的冲击里酝酿成一场险恶的梦。
“……呕……”
泪水模糊了视线,又或者是那些藏在梦里,喷涌而出的毒药在侵占了喉道后,打定主意要弄瞎这双眼,他跪在那里,脊背抽搐犹如癫痫,对着阑干下一丛丛月白的小花,胃部一再痉挛,将胆汁都要吐出来了。
巨大的耳鸣作响,这时,玉珍珍听见有人在他身后淡淡道:“你真是从头到尾都和他一点也不像,你父亲据说千杯不醉,曾独自喝倒了一整个天涯阁的人。”
“……”
他用力咽了口酸涩的唾沫,攥着散乱的衣襟,颤抖道:“求,求你,不要说出去……”
方璧山道:“不要说什么?”
“不要告诉别人,我把酒都吐出来了……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要这样……”
他太害怕了,那些施加在身上的可怕惩罚,往往是随手拈来道可笑理由,而胆敢拒绝客人给予的礼物,他已不能想象自己会面临什么。
……面临什么都不重要,他害怕的是,那些人会借此机会,对好不容易恢复了些生机的天涯阁再次动手。
他满心恐惧,懦弱至此,除了用尊严进行讨好,别的一概无能为力。
许久沉默后,方璧山丢下无聊二字,转身离去,留他一人带着满身污渍跪倒在柱子边,埋着头故而看不清他的表情,月白长袍月白的花,月色从玉珍珍头顶淅淅沥沥淌下。
在这之后,十五的宴会玉珍珍便不必再参加了。
不是不必参加,而是不能参加。
月有盈亏,阴晴圆缺,十五过后又是十五,事到如今,玉珍珍已无法再步入任何鼓瑟吹笙的场合。
哪怕到现在也一样。
侍女高高兴兴去参加篝火晚会了,她信誓旦旦地说会抢一整只羊腿回来和贵人分享。少女总是那样活泼,充满生气,期待而快乐的模样,让他无法对她说出自己的困境。
于是玉珍珍在沉默后笑着开口,让她好好玩。
在好心的村民家中清洗了身体,玉珍珍带着一头未干的长发回到了马车,马车停在村口,离中心的晚会距离最远,只有呆在这里,他才会稍微好受些——可依然不够,歌声,笑声,跳舞的脚尖在地上打出拍点,叮叮当当,泠泠作响,噩梦再次找上了他。
“……”
青年用尽全力捂住了耳朵,跪在马车里,将脑袋深深埋在腿上,就像要把自己整个儿折叠起来那样。他蜷缩着,闭着眼睛,在那急促的喘息与心跳声中,玉珍珍喃喃道:“不一样,这跟那些都不一样……没事了,没事了……没事的……”
他又听见那个女人在高声发笑,她大笑过后又痛哭,痛哭流涕,美艳面容上恨意深刻到触目惊心的地步,她质问为何死的不是他,而是楼外月。
“要是你能代替他去死就好了……你活着也是累赘,倒不如积点德,当个孝顺孩子,替你爹去阎王爷面前走一遭。”
“楼外月要是活着,这个江湖,便会是另一个样子。
“玉珍珍,为什么他会死?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玉珍珍道:“我不知道……”
他抱紧了脑袋,任何逼入死角的幼兽都会选择拼死一搏,终于,他尖声道:“你以为我不想如此吗?!”
“如果可以,我也想替他去死!死的是我就好了,无数次我都这么想过,死的不是他,死的是我就好了!”
“……我不知道,别问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明白,我……我只是个窝囊废,是废物,我不配走在他身边……我不如他,哪里都不如,不要这么看着我,不要……不要这样看着他……”
作呕的欲望不知何时便逼到了舌尖,泪水齐下,玉珍珍捂住脸,即便已经窒息也没有放手,他将脸埋在灌满眼泪的掌心,却像藏身进温暖安全的被窝,便是天塌地陷也不愿再出来。
村庄祭神的祈祷已然听不见,但在玉珍珍的心里,十五的宴会依然持续着寻欢作乐的幻梦。
美酒一刻不停在倾泻。
他依然是宴会的主角,无论置身何方都一样。
等玉珍珍再睁开眼时,已经坐在楼外月的怀里了。
不知道晚会是否已结束,那些笑声歌声通通都消失,只有初夏的蝉鸣在宁静的夜里断断续续响起。
楼外月一手抱着他,让他靠在自己胸口休憩,一手随意地搭在马车那扇小窗边,帘子已被撩起,有清风吹拂进来。
一只不怕死的萤火虫凑过来,带着幽绿亮光,落在楼外月的手背。
真是奇怪啊,玉珍珍听着那沉稳有力的心跳,不由模糊地想,到底哪边是梦,哪边是现实。
他慢慢仰起脸,看见男人脸上那个雪白的面具,便伸手去触碰,楼外月低头,态度平静地任由他在面具上胡乱摸索。
过了会儿,面具下才传来声音:“不哭了?”
玉珍珍问:“这是哪里?”
“……”楼外月说,“方河村,岭南群山。”
玉珍珍迟钝地哦了一声,又去摸他的面具,楼外月抬手,萤火虫远去,在空中留下一道闪光的弧线,他轻轻制住青年的手腕,没有拿开,只是那样握在掌心。
“在哭什么?”
看着他,慢慢地,玉珍珍感到热度在肿痛的眼里汇集,今夜无月,除了那一抹穿透了云层的星光,他连在这里的人是谁都看不清。
看清了也没用,楼外月仍然戴着那张无脸面具。
仍然没有做回他的父亲。
出神的时间有些长了,他一直没有回答,而楼外月也不曾生气,缓声又问了一遍:“在哭什么。”
“……我想家了。”
出乎意料地,玉珍珍给了他答案,怀里的青年身形纤瘦,是一只点水温柔的白鹤,那样轻盈的造物,只需要一支冷箭,就能毁掉他飞向天空的梦想。
楼外月仍将他抱着,估摸着位置,用袖口擦了擦青年满是泪痕的脸,玉珍珍由他动作,忽而低下头,竟是哽咽:“我想我爹了。”
泪如雨下,不再是袖口能解决的问题,楼外月尝试了一会儿便作罢,转而两手都将人搂着,玉珍珍不住抽泣,哭声很小,怕吵着别人似的,可任何听见的人,都会立刻明白那里面浸满了世间最伤心,最苦楚。
哭声中止,玉珍珍茫然地看向楼外月,后者正拍抚着他颤抖的脊背,分明无法注视却也向他垂首,无脸面具透露不出一丝半毫的情绪。
楼外月:“要我怎么做?”
自满而理所当然的语气,仿佛上刀山下火海也轻描淡写,旁人这样开口也许只是为了一时的安慰,可楼外月不是。
……又能如何?
楼外月确实言出必践。
然而那无数个许给玉珍珍的诺言,早已被忘得一干二净。
玉珍珍似哭似笑,反问:“你能做什么?”
“什么都可以,你开了口,我就会去做。”男人语气淡漠地道,“听见你在马车里一个人哭,我心里很烦,只要能让你不再哭起来,我什么都会做。”
玉珍珍呆呆望他,许久,问道:“为什么会很烦?”
便见他歪了歪脑袋,姿态显出几分古怪的可爱,楼外月说:“我也不知道。”
“就是很烦。”他说,“想去杀人那么烦。”
“现在呢?”
“现在还好,刚才你一个人,现在我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