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珍珍(35)
“不然呢,给你偷奸耍滑的机会吗?”
楼外月不以为意地笑了一声,竹棍又轻轻在她脊椎中央轻轻戳了一下,他口里懒懒地念道:“气向下沉,由两肩收入脊骨,布于两膊,施于手指,此气之由下而上也,谓之开,合便是收,开即是放,能得开合,便知阴阳——肩膀打开,挺直,按照我刚才的话,想象你周身的经脉是如何在运转。”
然而侍女此刻的心思已经不在练武上,她既害怕楼外月会趁着兴致顺便去瞧一眼玉珍珍,又很想回头看一看这传说中天下第一美人的真容,两种心思来回打架,正神游天外,忽听楼外月淡声道:“不想练就到此为止吧。”
“没有不想练!我只是,只是有点好奇……”她支支吾吾地说,“为什么前辈要一直闭着眼睛呢?我起初以为是有眼疾一类的问题,现在看来又并非如此……”
“我不可看见自己的长相,无论是从铜镜中,河流溪涧水面上,亦或是活人的眼睛里,我都不能看见自己,至少现在不能。”
“大道流于形体,己身徒添烦扰,则千面千相,大道内化于心,山水犹自相映,则千面一相。”
楼外月在少女身后,极为平静地说道:“之所以走火入魔,大约就是因我无法达到内化于心的境界,太过执着于本我,那些真正在武学上有大成就的人,都是割舍了一切俗世牵绊,心中无我,亦无他——若非先付出这样的牺牲,又怎会在之后有所得?”
侍女听得晕乎乎的,很艰难地试图理解:”意思是,前辈的心很乱……呃,很乱,就遭到反噬了?所以要想有所突破,就要,忘掉自己……再找回自己???”
楼外月笑了:“我失忆了,谁知道呢?但我确实无法割舍,否则也不会……”
“不会什么?”
男人默了片刻,他答非所问:“贵人好像很喜欢我?”
侍女也是方才被操练得昏了头,又让楼外月口里这些复杂的说辞带偏了思路,她本能就答道:“那是当然。”
侍女:“……等等,我的意思是,前辈一路多有照顾,贵人心有感激,对,感激,有感激很正常!”
她的演技实在拙劣,楼外月看在眼里没有立刻点破,只任由侍女无力地辩白几句,末了,他才轻轻叹了口气,说:“你们以为能瞒我多久?”
不等侍女反应过来,楼外月斩钉截铁地道:“虽非我本意,但我确实忘了他,事到如今,面对故人我只想尽力补偿,小姑娘,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侍女呆滞地道:“我叫万欣……您,您都想起来了?”
男人又叹了口气。
那永远笑眯眯,却也永远冷漠笃定的楼外月,他的语气突然变得柔软而忧伤起来:“怎么会想不起来呢?他再折腾,再无理取闹,我也没办法真的与他计较,我早该明白的,在和他重逢的第一面,我就该唤出他的名字,告诉他,都是我不好。”
“……”侍女听得眼眶湿了。
“这些日子他吵我,闹我,想必都是心中有气,在怨恨我吧?我忘了他,他难过,受伤的时候,我都没有在他身边。”声音里竟然有着些许颤抖,“往后,我只想他高高兴兴,快快乐乐地度过每一天。”
那样诚恳真挚的态度,铁石心肠也要动容,侍女捂住嘴,热泪盈眶:“前辈!”
楼外月轻轻地:“小姑娘,你说,他愿意接受我的道歉吗?”
“只要好好说,贵人一定会接受的!贵人心肠最软了!”
“是吗?可我担心,他对我不会如对你一般宽容……”
“怎么会!”侍女把单薄的胸膛拍得哐哐响,“贵人最喜欢你了!他一直都在等你,一直都在想念你,现在也一样!你可是他的……”
亲爹二字还没出口,她就听见楼外月格外冷静地道:“果然如此么。”
“……什么?”
男人安静地站在原地,半晌,抬手,指节重重摁在眉心,他缓缓吐息,闭着眼睛沉重地道:“我竟然是给我儿找了个后娘。”
侍女:“………………”
侍女张嘴。
侍女闭嘴。
侍女,侍女……
万欣现在只庆幸玉珍珍这会儿还在马车里休息,不用听见这惊世骇俗的发言,不用,不用像她一样——
面部表情,整个清秀五官,都于瞬息,彻彻底底开裂了。
咔嚓——
侍女语气发飘:“你到底,到底是怎么——”推理出这个错出十万八千里的结论?
完整的逻辑链,清楚的前提条件,只要老老实实一步步往下分析,答案简直不言自喻。
然而楼外月自信又笃定:“老粘着我就算了,还动不动就发脾气,不是我给我儿找的后娘,我也想不出有谁敢这么大胆了。”
虚假的逻辑思维:我丢了儿子失了忆,半路遇上的小贵人给我的感觉很熟悉,对我也极为亲近,所以他很有可能就是我儿子。
真实的逻辑思维:我很英俊,失忆前必然爱慕者无数,有对象很正常,这个小贵人很怪,他对我很不客气,没人敢这么对我,所以他是儿子的后娘。
上天待人何其公平,给人关了一道门,就会开一扇窗。
而楼外月在被上天一路狂开后门,塞了诸如绝世美貌绝世武学天赋绝世领袖魅力等等堪称灭绝人性的优点后……却被无情关上了最重要的那一扇窗。
十分遗憾,老天爷忘记给他准备一个正常人该有的脑回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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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我个人的审美而言,我更偏向于一些病态神经质占有欲强的大美人,也不知道为什么……楼外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为什么呢……是我的错吗……
第41章 41
侍女在几日的躲躲闪闪后,终于被心生疑窦的玉珍珍给逮着了,青年问道:“欣儿,你最近好像老避着我,发生什么事了吗?”
侍女心虚得口哨乱吹,仔细一听那调子还是十五夜,玉珍珍始终耐心地等她,侍女全身的重心一会儿放在左脚一会儿放在右脚,好一会儿,她很不安地说:“没发生什么事呀。”
玉珍珍的目光平静,却让侍女感到针扎般的疼痛,她低下脑袋不敢面对,手指都搅在一起打架,玉珍珍看着她这副模样,终是抬手抚摸她这几日变得毛毛躁躁的头发,青年轻叹道:“欣儿和我有秘密了,我不勉强你说出来,但有什么不高兴,受到了委屈,无论如何我都会站在你这边。”
侍女猛地抬头:“不是,我没有……”
她充满为难地看着玉珍珍,对着那温柔而包容的瞳孔,她咬紧了牙关,半晌丢下一句“到我扎马步的时间”了,便慌张跑开了。
还当着玉珍珍踉跄一大步,险些摔进泥坑。
玉珍珍:“……”
谁来告诉她,要如何委婉措辞,才能向她贵人传递“你爹好像把你错当成媳妇了”这个光是听一听耳朵都会变脏的消息啊!贵人犹如掌心玉天上月,万不能用这种事去玷污他!
人不能,至少不应该。
这,这么困难的任务,艰巨的使命,还是交给他们父子俩去磋磨吧,相信只要稍微对一对口风,就能知道这实在只是个荒谬的错误。
嗯!肯定不会有问题!
万欣自我麻痹自我催眠,沿路撒下女儿热泪,痛苦地抱头逃窜去也。
这日他们路过一个村庄,正逢祭神节庆,村里张灯结彩分外热闹,杀猪宰羊大肆摆宴,有旅人路过都会被村民一再挽留,拦下来参加傍晚的篝火晚会。
楼外月对此毫无兴趣,不过看在他们仨中唯一的女孩子强烈要求找地方沐浴的份上,他还是勉为其难答应就在此地找户人家歇息一夜。
侍女不敢置信:“原来你是有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