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珍珍(55)
他的声音又小又细,简直不像是楼外月这个人会发出来的,只有乞食的幼鸟会在巢穴里这样不安地呼唤母亲,可楼外月是他的父亲,他才是楼外月的儿子。
半晌,玉珍珍叹了口气,说:“别这么喊我了,听着很烦。”
“你不是玉珍珍吗?”
“是不是都与你没关系。”他说,“离我远点,我脾气坏,说话难听,你没必要上赶着来受气。”
楼外月突然哭了起来,他哽咽道:“你脾气一点都不坏,我最喜欢听你说话了。”
“……”
“玉珍珍,我一直都在找你,我找了你很久,但我找不到你,我不知道你在哪儿,不知道你如今是什么模样,我以为你还很小。”那双漂亮的凤目不间断往外流着泪,湿润的眼睫颤抖着,像一对破茧失败后痉挛着的蝶翼。楼外月说:“我以为你只有丁点大,还是个小宝宝,会在某个地方等我去接你……”
玉珍珍打断他:“我确实在等你来接我。”
楼外月哭得更厉害了。
“玉珍珍。”
做父亲的非要这么喊自己,玉珍珍也只能由他去了。
“玉珍珍。”透过那层泪光,楼外月深深凝视着青年的面庞,嘴巴在笑,眼睛却哭个不停,楼外月说,“你真好看,你比我想的还要好看无数倍。”
这下玉珍珍也想笑了:“事到如今你就想对我说这个?夸我好看?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楼外月流着泪,他摇摇头,伸手抱住玉珍珍,也不嫌弃儿子才埋完坟,一身灰扑扑脏兮兮。
玉珍珍不是很想给他抱,但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为什么不从这双软绵绵的手臂间挣开。
“我对你不好,玉珍珍。”楼外月在他耳边说,那滚烫的泪水正一刻不停地灌进玉珍珍后领里,“我好想死啊,世界上怎么会有我这样糟糕的父亲,谁会把孩子孤零零的扔下这么多年,我怎么不去死,我怎么不去死啊。”
他赌咒发誓,把“我怎么不去死”这句话重复了很多遍。
玉珍珍认为这句话由自己来说比较合适。
楼外月断断续续倒抽着气,他又问道:“玉珍珍,你是不是很恨我?”
“……”玉珍珍说,“我说了很多遍了,我讨厌你。”
“你恨我吗玉珍珍?”
“我讨厌你,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讨厌的人。”
楼外月松开他,握着他的肩膀,弯下腰来与他平视。
夕阳收走最后一丝余晖,树林昏昏沉沉陷入了寂静的黑暗,隔得这么近,也难以看清彼此的容颜。
楼外月一字一句问道:“你恨我吗,玉珍珍?”
玉珍珍心想,楼外月还真不如死了算了。
这样想着,他抬手去摸了摸那又在笑又在哭的眼睛,摸到一手的湿痕。
一滴一滴,玉珍珍摸索着把楼外月的眼泪擦干了。
第59章 57
日光灿烂,蝉鸣声声,道路两侧青翠的麦田起伏,离开了群山,马车稳稳朝着天涯阁所在的方向驶去。
侍女肩挑马夫这一重任,看似心无旁骛地握着马缰,实则两只耳朵竖得高高的,一直注意着里面的动静——
出发后,玉珍珍终日都怏怏的,缩在角落,天气本来就热,他贴身的纱衣外却不知出于何种原因还罩了件蓝衫,恨不得把自己全身皮肤严丝合缝裹进布料里,只乌黑鬓发贴了几缕在脸边。楼外月一直注视着他,看他眼皮一寸寸慢慢阖上,看他脑袋一点点往旁边歪去,马车偶有颠簸,在他即将撞到车壁前,楼外月伸出手,准确无误垫在了玉珍珍的额角,让他柔软地撞进自己掌心。
玉珍珍撩开眼皮,看见是楼外月,微微一动,就又无所谓地把眼睛闭上了。
从头到尾,他们之间都没有半个字的交流。这一路都是如此。
偷听半晌也得不到回报的万欣不由感慨地想,唉,做人可真麻烦啊。
万欣惯常叼着一根狗尾巴草,脑袋上戴了顶遮阳的草帽,她忧郁地往后一靠,看着天上的飞鸟,回想起之前那夜。
那夜,在发现马车空无一人后,侍女惊惧至极,她几乎是第一时间就认定玉珍珍是被薛重涛派来的追兵给带走了,毕竟方璧山已经出现在了这样的偏僻的山野,其他人赶来也实有可能。
而当她将玉珍珍消失这一事实告知给楼外月后,楼外月那张脸上的表情……
侍女如今完全能理解,楼外月纵横江湖这么多年,崇拜他爱慕他的人分明如过江之鲫,却为何无一人敢对其下手。
被楼外月命令守在原地后,侍女独自在马车旁焦急地等待,她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想象玉珍珍被囚于牢笼苦苦挣扎的景象,就在心灵彻底崩溃前,侍女终于瞧见那两道一前一后而来的身影。
“贵人!”
侍女一个猛虎下山就扑到玉珍珍身前,抓着他上下察看情况:“您去哪儿了?吓死我了!我还以为……”
说到这里,她又支支吾吾顿住,玉珍珍面上似有倦意,仍温柔地摸了摸少女的脑袋,方道:“没去哪儿,欣儿,让你等急了,快去休息吧。”
越过玉珍珍肩头,侍女悄悄瞧了眼楼外月,然夜色浓重,林间仅有几烁荧光,一时倒看不分明那张脸上的神色了。
她想问玉珍珍到底有没有把这些年的事说开,又觉得这个气氛实在不适合再深究下去。见玉珍珍没有和她一同进马车休息的意思,万欣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怀着满腹担忧撩开帘子先去睡下了。
而在安置好受惊的侍女,玉珍珍转过身,看向仍立在原地不动的楼外月。
“明日我便带你回天涯阁。”玉珍珍简短道,“这么多年,你也该回去了。”
楼外月说:“好。”
“见了那些人后,你最好把你那个练功走火入魔的理由再好好润色一下,不是谁都能接受这样不负责任的说法的。”
尽管看不清他的神色,但玉珍珍知道,楼外月正在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
楼外月还是说:“好。”
他的回答不加犹豫,反而让人心生怀疑,玉珍珍稍稍蹙眉,问道:“你知道我刚才在说什么吗?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楼外月不吱声了。
“……算了。”玉珍珍轻轻出了口气,疲惫地道,“明天早点出发吧。”
他不是很想搭理楼外月了,但也没有立刻去睡觉的意思,明明累得要命,可玉珍珍现在连呆在万欣身边都会觉得坐立难安。之前不是这样的,之前这个世界好歹还有万欣的怀抱是温暖的。
玉珍珍觉得自己被某种神秘的伟力所操控,湿淋淋地从自己原本的躯壳里抽了出来,在楼外月意识到自己就是他的儿子后,玉珍珍就不是玉珍珍了,他被生生抽离,留下那具淫贱的肉身在人世受难,雪白的肌肤一道道鞭笞出血痕,新生的嫩肉便一次次被撕裂。他早已不再感到疼痛,他也不知道真正的自己会去哪里。
玉珍珍恍惚又想起,方璧山死了。
“……什么感觉。”他道,“杀掉他时,是什么感觉。”
楼外月短暂愣了一刻,就明白玉珍珍指的是谁。
昏暗的树林里,有野鹿的身影一晃而过,没能听清脚步声,它就已经消失了。
很久后,楼外月回答道:“没感觉,就和吃饭一样。”
玉珍珍颔首,进马车去了。
这一晚,玉珍珍断续做了很多个噩梦,惊醒过很多次,每次醒来都不记得梦里见到的是什么,只有那种锥心刺骨的痛处铭记于四肢百骸,以至于不得不用力呼吸,颤抖着张开缺乏血色的嘴,以免痉挛的心脏就此罢工。侍女白天也累了,抓心挠肝地在马车里到处滚了阵,就摊开四肢睡得很熟,身边些微的动静无法吵醒她。
玉珍珍醒来,又强迫自己入睡,反复两三回后,当玉珍珍再次睁开眼睛时,楼外月正好弯腰将他从马车里抱出来。
天边蒙蒙亮,夏日有着一年四季最为漫长的白昼,尽管此刻时辰尚早,侍女都还无需振作精神逼自己起身扎马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