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珍珍(88)
“从这条道出去就是一片林子,等到天黑,借着月光,你会看见一条由会发光的花标记的小道,沿着它走下去,找到一棵大榕树,树下埋着足够你安身立命的钱财——”
“等等,我不会就这样离开!什么叫只有我!你呢?你要去哪里?”
“我?”
戚阳天看着这张与楼外月足有五成相似的脸,忽的笑了笑,他轻声道:“我自然要回去,与天涯阁共存亡。”
楼桦呆住了。
“既然明白了,那就走吧,少主,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只要你活着,那些死去的人……”
他们的生命,都是有价值的。
后半句话,戚阳天咬着牙,吞回了肚里。
他不愿再看楼桦,刚要转身,这时,楼桦道:“七哥。”
“……”
“我知道你恨我,我知道,因为我也恨自己。”那被天涯阁上下当珍宝一样呵护的少主,正站在阴暗潮湿的密道里,正如一朵生错土地的花,可他的语气出乎意料的平静,楼桦道,“都到这一步了,能让我听听你的真心话吗?”
戚阳天在喘息。
保护好少主!和少主一起活下去!将天涯阁守护的意志贯彻始终!戚阳天!你是年轻一代的领头人!你不能放纵私情!
七哥!
什么时候,我们再一起去放风筝!
七哥!七哥!
太多欢笑,太多哭嚎,它们一股脑塞进戚阳天的脑子,绞得他离彻底崩溃只有一步之遥。
“……我想让他们活下来……”
戚阳天双膝落地,掌根重重按在眼皮上,然热泪仍然打湿了面庞,他颤抖地道:“够了,都够了,我不想再有人死去了……”
什么是该贯彻的守护?
什么是该摒弃的私情?
戚阳天已无法分辨。
“好。”
楼桦展颜而笑。
“我也是这么想的。”
第92章 84
月色如水,戚阳天从梦魇中清醒,他躺在床上出神,好一会儿,才慢腾腾起身,拖着步子出了房门。
自从在火场伤了肺,戚阳天的身体就垮了大半,他曾是众望所归天之骄子,虽不如楼外月,也可称得上一句武学奇才,但那样的夸赞……都是过去式了。
在夏日披着厚重的大氅,戚阳天离开了卧房,两缕鬓发湿透了贴在额边,他捂着自己那缺乏血色的唇,时不时咳嗽两声。白日耗费了太多精力,这会儿只是稍微多走两步便感到体力不支,戚阳天扶着廊柱,不得不驻足平复气息。
他喘了片刻,低垂头颅,唇边露出近乎嘲讽的笑。
如今,戚阳天孱弱到了过去的他会难以想象的地步,不止是当年留下的创伤,多年的夜不能寐,劳心竭虑,几乎是大幅度缩短了戚阳天的寿命,若非世间还存在必须由他去完成的事,戚阳天或许活不到今日。
不,这个说法也并不准确。
真正的戚阳天早已随着那场大火消弭,留下来的,只是空有其形体,内在却一片狼藉的行尸走肉罢了。
戚阳天想起白日里,楼桦对他的称呼。
他称戚阳天为——“阁主。”
阁主……而非七哥。
曾名扬天下的天涯阁,竟会沦落到任由他这样一无是处的人当上阁主,若是让戚阳天的叔父,过去天涯阁的护法知道了这一事实,又会做出什么表情呢。
“……”
寂静的夜里,戚阳天忽然听见了某种声音。
他登时止住难得放纵了的思绪,收敛起神情,戚阳天又轻轻咳了两声,沿着回廊,一步步向着声音的方向走去。
转过拐角,庭院中,少女正在月下舞剑。
许是见到了阔别五年的楼桦,戚阳天看着那道陌生身影,透过少女,一时间,他仿佛看见了很多故人。
年轻的,骄傲的,天赋卓越的……那很多在强敌面前怀抱着信念慨然赴死,却被他们愚蠢的兄长剥夺了死亡意义的人。
“——七哥!一定要保护好少主!”
剑光月影,少女身着简练的衣衫,高高束起长发,心无旁骛练习的模样,与文静又固执的秦挽鸢很像,挽鸢也会趁着夜里所有人都睡下的时候,独自偷偷跑出来练剑,只为了在下次比赛中一举夺魁,赢得那只最大最漂亮的风筝。戚阳天无意间撞见她这样的行为后,便开始在院子里蹲点,三更半夜逮了秦挽鸢好几次。
“勤奋是好事,但不睡觉怎么行呢?”
秦挽鸢挨训似的耷拉着脑袋,她咬了咬嘴唇,好一会儿才说:“我不想输给唐大傻!他老是笑话我!说我是女孩子,不适合舞剑弄枪……”
“嗯,挽鸢做什么都合适,但七哥觉得,致远不是在笑话你。”
“那白天,他为什么总要在我练剑的时候跑来捣乱?”
月下,年幼的小少女擦了擦眼泪,委屈极了。
戚阳天只好转头去找唐致远,让他不要再和秦挽鸢过不去了。
谁知一向懒洋洋的唐致远反应大得不可思议,瞪圆了眼睛,唐致远叫道:“我,我才没和她过不去!”
戚阳天困惑地说:“挽鸢却说,每回她练剑,你都要在旁边拆台,闹得她练不下去。”
“……”
“致远?”
“啊啊啊!七哥!你不要管了!……总之我没有和她过不去!”
唐致远嘟囔道:“反正我能保护她,她想要的那个风筝我也能给她赢下来,练剑很辛苦的……真是傻子!总说我傻,到底谁傻啊!”
唐致远并非大放厥词,年轻一辈中,除戚阳天年长几岁无从比较,放眼其余人,唐致远的实力确实是数一数二,等他过了十八,能被允许离开天涯阁游行历练,想必江湖上又会多一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少侠。
正因唐致远自负于实力出众,才会在灾难前,第一个冲了出去。
剑起剑落,飒飒风声,秦挽鸢的固执,唐致远的潇洒,还有更多模糊的影子,全都在那里头了。
屋檐薄薄积了层月华,戚阳天长久地凝望着少女。
直到少女停下动作,他才开口道:“很不错。”
“你的剑法是楼外月教的吧,我见过他出招。”戚阳天说,“楼外月的剑法讲求快,快之一字何其难求,不要一味的追逐他的步伐,先沉下心,专注于每一招每一式——心当静。”
那跟着楼桦来的少女并未开口,只是将剑背在身后,冷淡地瞧着他。
少女脖子上缠着白布,多是嗓子有损,不过白日里戚阳天也见到她与楼桦小声交谈,想来此刻一言不发,不过是不愿与他有只言片语的交流。
……也对,她身为楼桦的朋友,自然不会对戚阳天这个将楼桦弃之不顾的始作俑者有好脸色。
戚阳天表情不改,平静地道:“天涯阁内有禁令,三更后,非当日巡逻者,无许可不得持武器外出,你是外人,但既然住在这里,我便不会对你额外有什么照顾。下不为例。”
话音未落,就听那少女冷冷一哼。
“我就外出了,你能怎么着。”万欣道,“还下不为例,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戚阳天默了片刻,从屋檐下步出,月光从他头顶淋下,乌黑的发心也成了霜白。
“你是如何认识楼桦的?”
万欣充满戒备地道:“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戚阳天对她带刺的态度并不在意,只道:“楼桦最近还好吗?”
“你说呢?”万欣嗓门高了起来,眼里好像要往外喷出火,受制于未痊愈的喉咙,她声音又很快变哑,“明知故问!他过得好不好,你还能不清楚吗?!”
“嗯。”
这么爽快地承认,倒叫万欣无言以对。
戚阳天拢了拢大氅,道:“我清楚,我自然清楚他有多辛苦。”
“……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