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珍珍(129)
楼外月身形微弯,长发凌乱,他用力按住眼睛,鼻息混乱,嗫嚅的嘴唇似乎在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旁人这般失控表现早该身首异处,可发狂的霸主凶性不减,杀伤力只会更加致命,他剑上血痕从未干过。
万欣肩膀上挨了一下,她半身赤红,被她及时从楼外月剑下捞走的教众惊魂未定地扶着她,而万欣推开对方,她嘶声道:“前辈!”
“前辈!你别听这些人疯言疯语!他们不怀好意,他们就是要你发狂!”
“贵人从未真的怨恨过你,你是他父亲,你知道楼桦有多爱你!”
她的呼唤淹没在刀剑相撞中,楼外月倏然抬手挡去来势汹汹的袭击,他终于从掌心抬起眼——
“我知道他爱我,我当然知道他爱我,我是玉珍珍的父亲,就因为我是他父亲,他才会一次次原谅我,一次次,一次次……”
万欣顿时想反驳,可许是失血过多,她一时竟觉得楼外月这话没毛病,被视为替身,被侮辱囚禁,玉珍珍会原谅楼外月这个始作俑者,无非就是因为楼外月是他父亲,而玉珍珍无法与自己的亲生父亲决裂。
但又不对,全错了,根本就不是这样!
她气得脑子发懵,想大喊大叫,那藏在人群的细语又如蛇鸣般嘶嘶作响:“他真的原谅你了吗?想想看,代替父亲沦为阶下囚,那个全天下最风光,最受羡慕的天涯阁少主,就这样作为父亲的替身受人玩弄……八年,足足八年哪,楼外月,换成你,你会原谅吗?”
万欣猛的回头,可惜在场人太多太杂,她头昏耳胀,根本分辨不出发声来自何人,她分不出,楼外月却能做到,这种躲在阴沟里玩弄心计的小人,碎尸万段也不解万欣心头恨!
肩头伤口洄洄不断淌着血,她高声道:“闭嘴!如果不是因为你们,楼外月和楼桦现在也是全天下最受人羡慕的父子,你们毁了这一切,还有脸来说三道四?!”
万欣是对的,虽说冤有头债有主,玉珍珍的痛苦与楼外月分不开关系,但说到底……错的并不是他们父子。
错的是欲望横流的江湖,是所谓的名门正派,清流大侠。
是永不知餍足的人心。
可有时候,想要击溃对手,需要的并不是正理。
“楼外月,天下第一美人,天涯阁阁主……江湖永远的巅峰。”毒蛇含笑道,“你儿子不如你,哪里都不如……他啊,白受罪了。”
楼外月的气息断了。
他仿佛回到临行前夜,所有人整装待发,队伍内一片肃杀,他与玉珍珍两人躲在帐篷里,寒夜冷风,他把玉珍珍抱在怀里。
“玉珍珍。”
“怎么了?”
“玉珍珍。”
“嗯?”
“玉珍珍,玉珍珍……”
黑暗里,青年披着长发伏在父亲的腿上,他像一尾人鱼,柔滑又灵动,那抚摸楼外月的指尖,也像是隔着深海里上升的泡沫,说不出的虚幻温柔。
“别人知道你这么幼稚吗?”他道,“幼稚就算了,还没用,他们肯定不知道楼外月是这种人,我要说出去,让大家都来笑话你。”
楼外月轻轻哎了一声,道:“不要啊。”
“哼,怎么,你还怕笑吗,这时想起来要顾忌名声了,早做什么去了?”
“我不怕笑,我也不在乎名声,其他人的想法是什么,一点也不重要……”
两对相似的嘴唇在夜里彼此追逐,游鱼的尾鳍就变成了翩然到来的蝶翼,楼外月将这只柔嫩的蝴蝶小心地咬在唇齿间,想让它在自己的胃里起舞。
“你不要和别人说话,不要理他们……”他终于说,“只看我,只和我呆在一起,好不好?想说的话都和我说,想做的事都让我陪你去做……别离开我。”
过了半晌,玉珍珍轻轻发起笑,笑声也像蝶翼抖落的磷粉,一闪一闪在枕头床榻间散落下碎光,他笑着,在父亲怀里不安分地动着,说是逃避,更似勾引,他被楼外月追着亲吻,吻,一个接一个,绵密粘稠的吻,便是拿手指按住楼外月的唇,结果也不过是让指根都印上缱绻的桃花色。
他笑道:“你要一辈子和儿子绑定吗?想一出是一出……我如果不是你儿子,你还会这么喜欢我吗?”
楼外月还记得自己给出的答案。
不会有这种可能。
天崩地裂,万物枯萎,玉珍珍也是他楼外月的儿子,一千个一万个人要扑上来拆散他们,楼外月也不会允许,不会承认,更不会原谅。
“玉珍珍就是我的儿子啊……你是玉珍珍,所以你是我儿,你是我儿……所以,你也是爹的玉珍珍。”
“我好喜欢玉珍珍。”
“——白受罪,白白做了妓女,当了淫具,受了这么多罪,却还是得不来一句赞赏!”
“他不如你啊!”
“除了那张脸,不——就连那张脸,他也不及你分毫,玉珍珍是你的替身?哈哈,哪有这么拙劣的替身,他从来都没有让人满足过啊!”
“楼外月,楼外月,告诉我,我真的很想知道……告诉我……”
“将自己的儿子踩在脚下,到底是什么滋味?”
万欣怒道:“我把你脑袋割下来踩着,你就知道是什么滋味了!”
她不知何时已藏身人群,精准地逮住了那胡言乱语的神秘人,万欣原也没想过自己会认识对方,她算是见识了,戚阳天说的不错,偌大战场,擦肩而过皆是仇敌,过去不相识,不影响今日他们为各自的立场厮杀到底。
然而万欣却愣住了,被揪出来的,赫然是数日前被他们放走的那名僧人,此刻他戴着顶假发,变了声,正神情怨毒地盯着万欣。
“你……”
万欣正想说话,僧人却又提高了嗓门,道:“我说过,因果报应咎由自取,楼外月,有你活在世上一日,你的儿子就不可能会被世人承认——楼外月的儿子无能至此,他永远都是要被钉在耻辱柱上的!”
万欣大怒,一把就将人摁到地上,苦于肩膀受创,她抖个不停的手指再握不住剑,刚准备要用剩下的手生生掐死这僧人,她就听见楼外月用一种如梦似幻的语气道:“玉珍珍……”
“他来了,他,他来了……”
“……他来找我了啊。”
“什么?贵人怎么会来这里,我不是让他和戚阳天呆在后方吗!”
全乱了!
都怪这秃驴,她当日就不该为了放大话留他一命,早把人杀了,就不会有这么多是非!
万欣心中的愤恨楼外月无从知晓,他踉踉跄跄,提着剑,向前方赶去——可那个方向正对着的是一处悬崖,就算玉珍珍要过来,也不该走这条路,这的确是最短路径,也的确……是条死路。
隔着断崖,楼外月再不顾身后的打斗厮杀,他甚至丢下剑,道:“玉珍珍!”
马蹄渐近。
嘈杂喧嚣诅咒嘶吼,都消失了,只有那哒哒马蹄,敲击在楼外月的心尖,终于在悬崖前现出了真身。
“玉珍珍!”楼外月上前一步,敞开双臂道,“别害怕!来,跳过来,我会接——”
玉珍珍跳下马,他的动作全无凝滞,甩下大氅,拔足狂奔,他根本就没听断崖另一侧楼外月究竟在说什么,只是在见到楼外月的第一眼,他就选择纵身一跃。
蝴蝶在楼外月的唇齿间挣扎,他已足够小心,足够谨慎,却还是不免弄伤了那对稚弱的翅膀,如果可以,楼外月真想一辈子都将它养在身体里,但他又知道,他比这世上任何人,更想看见蝴蝶在空中飞舞的姿态。
衣袍划过山崖间的流云,飞鸟在青年的发丝间穿梭,冬日不见日光,玉珍珍却分明在发亮。
玉珍珍道:“爹!”
楼外月目眩神迷。
他突然觉得很畅快,很想大声地笑,他说不清原因,但玉珍珍向他跑来,楼外月便不再继续深思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