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珍珍(104)
“我等很久了。”孩子对薛重涛道,“可花一直不开,它是不是死了?”
薛重涛走过去,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弯下腰,仔细看了看孩子说的那朵花。
“对,它死了。”
“那它还会活过来吗?我每天都来这里看它,给它浇水,我把我的点心分给它,它还能再开花吗?”
薛重涛本来想说不可能,话到了嘴边,莫名变成:“应该能,你这么努力照顾它,就是为了回应你的心意,花也会再度绽放。”
孩子听了很高兴,咧嘴便笑了,但很快他的神情又黯淡下去,低着头小声说:“你不用骗我,我知道,花吃不了点心,它死了,活不过来了。”
薛重涛问:“这里有这么多花,你为什么只要这一朵?只要你希望,一切都是你的,一切本来就是你的。”
“谁说的,这里的花是大家的,我只有这一朵……这是我爹陪我种的花,我爹说他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品种,等花开了,他就会陪我一起来看,我们约好了。”
“难道这花不开,楼外月就不会陪你了吗?你可是他的儿子啊。”
“是这样没错,我是我爹的儿子……但是,但是……我爹很忙的!他有好多事情要做,每天都有好多人围着他,我爹能做到的事有很多,很多事只有我爹才能做到,我不能一个人占着他……我是我爹的儿子,我只有他,但他不是只有我……他是天涯阁的楼外月。”孩子嘟嘟囔囔,“望月阁那边人很多吧,大家都是来看我爹的,人太多我不喜欢,会很吵,但我爹在的地方,总是有很多人……”
不对,不是这样。
楼外月才不会在乎天涯阁,天涯阁需要最强的楼外月才能维持江湖第一大组织的荣耀,楼外月却不需要天涯阁指手画脚,没人能左右楼外月的决定!什么江湖霸主,什么当之无愧的第一美人,这些名头对楼外月而言根本就是碍事!他不在乎外界的评价,是爱是恨,是敬仰还是恐惧都没有差别!
雷霆雨露前,蝼蚁的看法实在无关紧要。
楼外月在乎的,楼外月在乎的人从来都只有一个——
“我只有我爹。”在这偏僻的山坡,孩子沮丧极了,“这是我爹种给我的花,可我没有养活,我对不起爹。”
过了很久,薛重涛试探着伸出手,他摸了摸孩子的头。
毛绒绒的,小小一个脑袋,像飘零的蒲公英,像躲雨的猫咪,薛重涛舌根发苦,目眩神迷,他甚至不敢太用力,生怕自己下手没轻重,眼前这个在花丛里伤心的小孩子,就会随着那群泡沫远去了。
而孩子也在这时倏然抬起眼,他顶着男人宽厚的手掌,关切地道:“叔叔,你怎么了?”
那般清明的视线,震得薛重涛刹那间失去言语的能力,孩子湿漉漉的眼睛里不含杂质,纯然而天真,与整个江湖格格不入。楼外月的儿子才能保有这份懵懂,只有楼外月能养出这样的玉珍珍。
“你在伤心吗?”
“花会变成这样都怪我,不是叔叔的错啊,其实没关系的,我爹对我很好,我知道他不会怪我,就是因为他不会怪我,我才不想让他失望……楼外月没有缺点,和我不一样,他做什么都能做到最好,可能我爹唯一的遗憾,就是有了我这个儿子……”
“我不是在和叔叔抱怨,我只是好想快点长大,变得很高很高,比我爹还要高,我要再厉害一点,我没和人打过架,但我以后一定要做打架最厉害的人!”
心跳如鼓,肋骨隐隐传来抽痛感随后深入四肢百骸,连绵不绝,薛重涛闭了闭眼,终于,他轻轻问道:“长大后,玉珍珍想做什么呢?”
玉珍珍歪了歪头,他脸上慢慢浮出两团羞涩的红晕,他先是看向一边,又鼓起勇气重新将视线转向了薛重涛。
都说楼外月父子长相相似,薛重涛也正是靠这个从玉珍珍身上赚到很多钱,武林盟主发家之路源于原始情欲,但直到这一刻,薛重涛才发现,他们都想错了。
玉珍珍和楼外月一点都不像。他们父子俩,没哪点相同。
毕竟玉珍珍不会杀人,而楼外月会。
啵。
强烈的日照下,在孩子看不见的地方,泡沫一个接着一个破裂了。
楼桦笑道:“我想保护我爹,我想成为我爹的依靠!”
“叔叔。”
“你觉得,我能期盼那一天的到来吗?”
窗外天色微明,薛重涛在枕头上安静地躺了很久,才起身下榻,屋里玉珍珍的气息已经所剩无几,再过个几日,或许就是明天,玉珍珍就会像从未出现过那样,彻底从薛重涛的生命中消失。
淋漓细雨自屋檐飘落,薛重涛推开门,在深重的秋意中道:“何事。”
守在院中的暗卫单膝跪地,沉声道:“消息传回来了,戚阳天将我们安插在天涯阁内的棋子通通都找出来杀了,沈氏那边的意思是不能姑息纵容这种现象……擒贼先擒王。”
“王,谁是王,戚阳天,还是楼外月?”
薛重涛又微微笑了。
紧接着,他道:“我去一趟暗室,有什么消息立刻来回报,如果楼外月找上门,不用抵抗,直接带他来暗室,我有礼物要给他。”
第108章 98
一路北上,刺客不分昼夜轮番来袭,楼外月欣然应战。
他久在石窟,记忆不全,又对当今江湖局势缺乏了解,即便身处极度不利的境地,楼外月也压根没有要收敛自己作风的意思。
一柄普普通通的长剑,所过之处,锋芒毕露。
有刺客在临死前口不择言对他叫嚣:“……过了这么多年,这天下早就不是你一人说了算!死人就该老老实实呆在坟墓里,楼外月,你根本就不应该活在世上!……这里没人需要你!”
楼外月认为自己是否被需要这件事不是很打紧,但难得有人能在他面前做到舌头不痉挛说话不结巴,他便愿意赏脸停下来和对方唠嗑个几句:“不是呀,有人需要我,玉珍珍就需要我一直陪在他身边。”
“死人就不该活着,你这种人,你这种人生下来就是灾难……你已经疯了,楼外月,你是个疯子,你杀了这么多人,你以为盟主会放过你,各大门派会允许你继续逍遥吗?!”
“放不放过我,允不允许我逍遥,这和我有何关系,太看重其他人的想法,会活得很不开心哦。”
楼外月是在说真心话,刺客听了却瞠大眼,看怪物似的看着这个在连杀十七人后仍神态自若的男人,他是刺客,更是死士,他的人生本来就是要终结在厮杀中,可他仍是无法面对,再难忍受。在这一地同僚尸体中,刺客气息越发急促,几乎要活生生地将自己逼入溺毙。
而察觉到了刺客惊恐的视线,造成这般惨状的罪魁祸首侧过脸,对即将死去的人无所谓又宽容地笑了笑。
那感觉不像是和人用尽全力相斗后落败,更像是被不具备人伦常理的兽类玩弄,毫无反抗之力……尽管刺客很清楚楼外月本身就不能以常理论之,但他认为天下众人,特别是那些大派掌门,都还是对楼外月回归江湖这件事想得太简单了。
楼桦过去八年遭遇的一切,刺客是少数清楚内幕真相的人,包括武林盟主在内,众多在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为了能够独占美玉,选择装聋作哑,他们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刺客曾经为及时上报消息无意目睹了十五的宴会……曾十分短暂地,与楼桦有过一面之缘。
那根本就还是个没长大的小少年,穿着与他父亲类似的月白单衣,檐外大雨滂沱,少年披头散发,赤足从那鬼影重重的宴会上狼狈逃出。
自然不是真的逃出,狩猎者闲暇之余也愿意配合猎物玩一玩你追我赶的小游戏,笑声不绝,那些兴奋而淫邪的笑声简直能将天边的惊雷盖过去。
刺客起初不明白,为何前辈们对这场秘密举行的宴会讳莫如深,为何那些见惯场面的大人物会乐此不疲地在每月十五赶来此地……为何他们要如此执着于从一个孩子身上取乐,就算楼桦是楼外月的独子,可他毕竟不是真正的楼外月,玩个两次便该腻味,他有这么大的魔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