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珍珍(14)
“只是问问,我什么都不会做。”他语调又变得轻慢而随意,“我对活如蝼蚁的人没有兴趣,欺负他,还是压榨他,都没兴趣。”
侍女满脸都是血,茫然抬起头。
无脸人又走了几步,他再次停下,立在原地默默了许久,他猝然道:“算了,既然这么怕人,口味又古怪,也没什么好问的了。”
“爱当蝼蚁,爱受欺凌,那都是他自己的事,自己不去争取不去反抗,难道等着谁来为他申冤吗?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他就是这样莫名其妙,说几句便自顾自生起气,全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无脸人呼吸不稳,一身压抑的戾气开始翻滚,他闻到空气里有血味,来自于身后那个侍女,傻乎乎没脑子,除了忠心护主可圈可点外,不值得他多看一眼。
主人仆人都是一个样子,无能!无能!
侍女有一句说对了,他现在应该做的是去找儿子,而不是一再停留,除开从里到外一团的脏污,这里什么都没有!而有资格安置他儿子的地方,当是高可摘月的楼宇,当是容纳星河的湖心亭,当是堆满透花糍的点心屋,小小的白嫩的孩子,一直在笑,拍着手,高高兴兴等父亲去接自己回家。
他的儿子最应该呆的地方,自然是他身边。
——不是这里!不是这种蝼蚁扎堆弱者哭嚎的炼狱!
一定是春天的花开得太盛,影响了他的判断,他总闻到记忆里熟悉的甜香,是爱吃点心,馋嘴的孩子身上常有的气息,晚上放烟花,孩子胆小,害怕那巨响,捂着耳朵躲在角落不肯出来。
他去找他,如何哄劝都不被回应,想了很多办法,最后只好亲自下厨,按照从来不屑一顾的菜谱,给儿子做了道奇形怪状的点心。
烟花下,孩子的脸上映着五彩的光,他弯下身,将点心碟子轻轻塞到孩子手里,像对待一只刚刚出生的小猫崽那样谨慎,然后……然后,就看见花猫那张泪涟涟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很小的笑。
青花台,红木案,娘子出嫁,欢喜团圆,小孩莫再闹,娘子娘子……泪涟涟。
“永远不必哭泣。”他将儿子抱进怀中,拍抚着那脆弱的脊背,他说,“没什么好害怕的,爹不会让任何人,任何事伤害到你,但如果有时,有时真的害怕,那就睡一觉吧。”
“一觉醒来,可怕的事情一定全都消失了。”
每逢十五就会燃放的烟花被叫停,取而代之的是篝火晚会,人们围着火焰跳舞,他们在旋转,在庆祝,又一个满月,满月之夜是属于霸主的时间!
他对歌舞没兴趣,也不需要抬头去看那轮悬在高空的明月。
月亮就在他怀里,一步未曾离开。
“十五夜,十五夜……”
他哼着不知打哪儿听来的童谣,随口变了内容,孩子乖乖缩在他怀里,乌黑的眼珠里满是仰慕。
“月亮圆圆,人也团圆,宝宝快合眼……”
远远的歌舞还在继续,宴席在这一夜不会结束,他低下头,在那猝然合拢的眼皮上亲了亲,笑着唱道:“宝宝快合眼,睡呀睡呀软绵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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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重涛视角:有人入侵,但不慌,多半是我太敏感了,就算真有人潜入府中,此刻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也一定是对方。
无脸人视角:找儿子途中顺便度个假。
笑死
第20章 20
侍女观察了半个月,总算确认无脸人是真的离开了。
她未将入侵者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包括玉珍珍,一来是没有证据,二来……怕引火烧身。
既然已经清楚玉珍珍在这府里活得是怎样艰难,那就不要去赌他人的一丝怜悯与同情。若诚实告诉总管,那个入侵者在这段时间一直徘徊在她们院落附近,得到的回应必然只有无尽的质疑:
为什么入侵者会一直留在你们这儿?
是不是那个玉珍珍要联合外人,对盟主意图不轨?
玉珍珍用了什么手段,又是在勾引人吗?
这样的话语,侍女死也不愿意让贵人听见。
那日,她恍恍惚惚顶着一脑门的血回到院子,白天黑夜,玉珍珍都习惯坐在窗下出神,他过去有意与侍女保持距离,近些日子倒是会主动说几句话了。
听见侍女的脚步声,那支着头心无旁骛发呆的人侧过身,刚要开口,眼神就变得极为惊恐起来。
“欣儿!”
青年手在窗框上一撑,竟是就这么直接从里面翻了出来,侍女茫然看着他自屋檐下向自己奔来。府里给玉珍珍准备的尽是些外观华美,却不方便行动的衣服,他又太久没有奔跑过,不可避免踩到下摆踉跄好几步,动作却没有停下,一路匆匆来到侍女面前,不等侍女反应,玉珍珍一手强横捧起她的脸,紧紧盯着侍女额头那破皮出血的伤痕。
他捧着侍女脸颊的手指须臾间颤抖了一下,又很快被压抑,玉珍珍的声音听上去比任何时候都要沉,都要冷:“谁干的?”
贵人衣衫上熏着淡淡的花香,是侍女自己去挑选的香料,出尘如贵人,自然什么都要最好的,他就是该被众星拱月,活在芬芳中的人物。
但隔着这么近的距离,她嗅到了玉珍珍自己的味道。
……是成年男子清淡的苦。又有一点琢磨不清楚,让人心生疑惑的甜。
花香何等累赘,她在这一刻明白为何去向总管讨要香料时,总管要说“那个人不需要这种东西”了。她原以为那是轻蔑的表现,但那其实是句难得的实话。
“——到底是谁做的?谁让你磕的头?!”玉珍珍提高了嗓音,“陈文吗?还是王勇先?谁动的手!是薛重涛?!”
陈文是总管的名字,至于王勇先……似乎是在侍女之前服侍过玉珍珍,后莫名失踪的一个杂役的名字。
侍女曾以为是玉珍珍下手杀的人,可他竟连对方早已失踪都不清楚。
她脑子前所未有的灵活,陈文和王勇先也罢了,贵人竟敢直呼盟主姓名……贵人到底是什么人,他为何会沦落至此,他在被囚禁起来前,到底见识过怎样的风景,活得有多么的风光?
一个曾风光无限的人被碾作尘泥也要活下去的理由,又是什么?
“……你不愿意说,我不逼你,但先跟我进去,得给你洗洗脸上点药。”
玉珍珍说着就要来牵那懵里懵懂小侍女的手,侍女却一下子挣脱开,然后在玉珍珍惊愕的注视下,她一头不管不顾扎进了玉珍珍怀中,双手更是用力抱住了那细窄的腰。
“吓死我了!!”她把额头的血全部蹭在玉珍珍衣襟前,就这么嚎啕大哭起来,“我好害怕啊!好痛!好痛!!但这么痛了也还是没办法……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呜,呜呜……贵人,贵人,为什么会这样啊……?”
她想要拥抱尘土里的花,想要用一身孤勇去替他抵挡世间种种险恶,事到临头,却是那凋零殆尽的花分给她最后的温柔。
良久,玉珍珍轻轻将手放在侍女那不断颤抖的肩头,他手指很慢地拍抚着她,像在哄受到委屈的小婴儿。玉珍珍道:“没事了,没事了……都不痛了……”
“我什么都做不到,我,我就是个废物……连头,头花糍都做不好……我什么都做不到……呜呜,怎么会有我这样没用的人……”
“不是这样的,你做的很好,做的非常好。”
“只会逃避!只会哭,我什么忙都帮不上,呜呜呜,贵人,你,你会赶我走吗……”
“……”玉珍珍叹了口气,说,“不会。”
侍女脸上干涸的血渍又被眼泪冲开,五官明明也算得上清秀端正,这会儿却实在一塌糊涂,她抽泣着抬起头,玉珍珍垂眉看着这张伤心的脸,用自己干净的袖口替她将脸细细擦干净。
玉珍珍温柔地道:“我不会赶你走,但你随时都可以离开,你可以自己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