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珍珍(20)
侍女眼中不知不觉再次盈满泪水,惊惶不安,好像一只被心爱主人踢开的弃猫。
“你看,真的很没意思。”玉珍珍吐字慢条斯理,有种格外匀长的韵调,他轻松地笑着,“八年了,差不多了,我有时候都觉得自己很厉害,放在以前,我绝不敢相信自己能坚持这么久,我很厉害,非常非常厉害,是吗?”
侍女点点头,又慌张地再次摇头,头脑完全是糊涂了,玉珍珍看她可爱,就又摸摸她脑袋。
“但是死了,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啊……死了就什么都不剩下了!”
“我原本就不剩下什么了。”
斩钉截铁的一句话把侍女所有的劝阻陡堵了回去,青年的侧面清淡美好,就连那双稍显凌厉的凤眼都在夜色里钝化得毫无攻击性,就如他所说,他身上那些有棱角锋利的地方已被日复一日的淫具生涯磨平,属于楼桦的人格,很早就消失了。
他话语里还有十五夜的余韵,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于是童谣词曲又在侍女耳边响起。
它真正的内容,不是因父亲溺爱改编的睡呀睡呀软绵绵,而是……娘子娘子,泪涟涟。
青花台红木案,十里八街都在为这场婚姻妆点,那最美的新娘就要出嫁,所有人都脸上盈着欢喜之色,此后结两姓之好,各自家族欣欣向上,而新娘也将在夫家团团圆圆,再不离开那人身边。
沿街的小孩不懂事,在锣鼓唢呐声中尖笑着疯跑,于是他的父母忙捂住他的嘴,道,不要再吵闹了。
你看那坐在花轿里的新娘,红盖头下,她正在哭呢。
“活着太累,死亡反而是解脱。”侍女散漫无边的幻想渐消,青年轻声道,“不如说那样才好,等到了黄泉路,我就可以和人算账了。”
“……可是我,我连您的名字都不知道!您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
侍女大哭:“连名字,您都未曾告诉我啊!”
玉珍珍像无法直视她的泪水,垂下了眼睫。
俄顷,他低声道:“楼桦。”
说出名字时,楼桦自己都怔了一下。
这两个音节,着实久违了。
“高楼,白桦,玉珍珍是我爹起的小名……我爹是楼外月,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但他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楼桦……?”
“嗯,我是楼桦,欣儿,你会记住我吗?”
她不住呜咽,眼睛肿得看不清事物,想拉住贵人,又不敢,怕他只是个勉强拼凑成型的人偶,经年的损耗已让他无力支撑,一碰,那全身的零件就会稀里哗啦地四散开。
泪涟涟,泪涟涟,人世为何总有这样多的苦楚得一一尝,总有这样多的眼泪要往下咽?
终于,侍女崩溃地出声道:“我不要这样!我听不懂你说的话!我不要!”
“你听懂了。”
“我没有!我是聋子!我还瞎!我听不见,呜呜,我,我什么都听不见……”
玉珍珍不和她争辩,侍女哭得头疼,又困又伤心,玉珍珍不想她受着伤还没法好好休息,便淡淡道:“不是今日,没这么快,我还想做点事再走。”
“嗝,什么,什么事?”
“杀人。”
玉珍珍面无表情,语调毫无起伏:“我要试着杀了他们。”
侍女:“…………”
今夜太过跌宕,侍女觉得自己没法好了。
玉珍珍杀得了薛重涛方璧山他们吗?
一言以蔽之,做梦。
楼桦幼时太得楼外月溺爱,做父亲的根本舍不得逼他不分寒暑去习修武术,只让独子学了基本自保的几招功夫,正因此,在楼外月失踪后,入侵者们闯进天涯阁,面对那抖抖索索提着刀试图反抗的少阁主,有人不禁这么感慨道:“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啊。”
楼桦武功平平,各方面都不甚出色,父亲的天赋在他身上一丝半毫都没有显现,过去没人觉得这是个问题,可楼外月失踪后,这个问题就足以致命。
又熬过这么漫长的囚笼岁月,即便楼桦本有机会重塑筋骨,男人们也不会允许淫具有这样冒犯的想法。
他早就废了。
他说要杀人,其实是自杀。
是夜,侍女捂着重伤未愈的胸口,狼狈地奔出薛府,薛重涛只囚禁了玉珍珍,对那卑贱下人却连开口提一句都懒得,故谁都没打算阻拦这个少女,一切举动都是徒劳,看门人望着她那踉跄的背影,冷冷啐了一口就不再多理了。
快点……得再快点!
她要去求救,她要救自己贵人!
现在她已经明白了,贵人就是天涯阁少主,那失踪多年霸主所留下的独子,他本应如高天明月,站在这个江湖的最顶点——可那些人将他生生从云端拽了下来,让他沉进泥沼遍身污渍,让他痛苦挣扎不得解脱——让他一步步地,走上末路。
那不应该是玉珍珍的结局。
谁都可以,谁都行,谁来救救他们?谁来救救楼桦!
她什么都愿意去做,再脏再累的活,哪怕拿她这条不值一提的命去做交换也可以,只要有人愿意伸出援手,将楼桦从那泥沼一样的命运中拉出来——她万欣,死不足惜!
她不知道自己摔了多少跤,在惊慌失措中敲响了多少扇门,长街漫漫,长夜冷清,她赤足独自跑过街角巷落,沙哑的嘶鸣惊走了枯枝上栖息的黑鸦,她已筋疲力竭,可那四面八方源源不断涌来的寒凉不通人情,无人应答,无人倾听那泣血的呼救。
诸天神佛!
侍女重重吐出一口血,受了武林盟主盛怒下的一踢,岂能这般好过,她沾满尘土的手指勉力撑着瓦墙,屋里隐隐传来不满的呵斥,似乎是被吵醒的居民在怪罪她不适时的疯狂——疯狂,是的,贵人被逼疯了,而她也该疯了。
尘土满面,发丝散乱,她跪倒在地面积水的低洼里,脊背抽搐着,痛哭出声。
没有人会帮他们,这江湖曾冷眼旁观薛重涛等人瓜分楼外月的遗产,楼桦被囚禁的这些年,不会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小少年的绝望处境。
注意到了,那又能怎样呢?
锦绣窟,锁着这人间至美!
何人不想沾染,何人不会玷污!
连楼桦苦苦守护的天涯阁,也早在各大势力围剿过后偃旗息鼓,他父亲的旧部难道不清楚自己是托了谁的福苟且偷生?都知道,他们全都知道,他们目睹了暴行的全过程,他们心如明镜,他们一清二楚!
众口铄金,本可积毁销骨。
而楼桦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寸寸被打断了骨头。
没有人,没有人,没有人没有人没有人没有人,没有人会帮他们!!!
诸天神佛从不开眼,凡人的冤屈,只能由凡人自己来报。
楼桦会死去,但一切都不会有任何变化。
刀光剑影,江月年年,江湖依然举办着一场永不散会的宴席。
歌舞歌舞,歌舞升平。
第27章 27
万欣小时候曾被自己的姑妈抱在怀里,姑妈是村里祠堂的尼姑,终生不婚,可正因她如此虔诚,老人们对她格外尊敬。
那信奉神佛一生的女人,带着小小的万欣慢慢念:“……犹如虚空,无有边畔,亦无方圆大小,亦非青黄赤白……”
“亦无上下长短,亦无嗔无喜,无是无非,无善无恶,无有头尾……”
“诸佛刹土,尽同虚空。”
姑妈擦拭着香灰炉,道:“所以他们无处不在,咱们凡人受的这些罪,他们都看在眼里,自有计量,福报与罪业,其实没什么区别。”
既然他们看在眼里,既然他们觉得这样的苦楚没什么大不了,那凡人为何要信神?
“……往后,我万欣会成为最被神灵厌弃的那种人,我会杀人,杀很多人,我要这世间所有冷漠无情者身死……”
足以让刽子手胆寒的誓言就这样从少女那嫣红双唇间道出,她跪倒在地,仍直起上身,望着那轮旁观的明月,少女如蛇类嘶嘶喘息,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道:“我要他们——死无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