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珍珍(21)
“好。”
万欣突兀一顿,月亮下,坐在枯枝间喝酒的人随意地拨正那张斜戴的无脸面具,他不在乎万欣讶异的视线,将酒壶不轻不重往地上一摔,便道:“说的不错,这才有个人样。”
“你,你怎么……”
“那就去杀吧。”身后就是硕大的银月,无脸人浸在那光辉中,他漫不经心地道,“别留活口哦。”
万欣手无寸铁,无脸人就把自己的佩剑解下来扔给她,从来娇柔的少女别别扭扭捧着那长剑,还没回过神:“你没有去找儿子吗?”
“找了,没找到,担心是路上错过,回来看看。”
说着无脸人歪了歪头,道:“要我教你几招吗?”
他言出必行,当真跳下来教了万欣最简单实用的几招,全是攻击手段,一招防御的都没有,面具下,无脸人的笑声也是漫不经心:“你会怕痛吗?像你这样的初学者,只能做到杀人一千自损八百,怕不怕,要不要学学怎么从别人的剑下闪躲?”
万欣尽力抓住那斤逾的剑,她额头上全是汗珠,闻言狠狠摇头,无脸人顿了顿,略带赞赏道:“也是,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御,不算笨——去吧,让我看看在你死之前,你能杀多少人。”
“如果,如果我死了……”
“不用说如果,你肯定会死,薛重涛虽算不上什么角色,可要杀你简直不用动动手指,你最多也就砍两个护卫吧。”
他说得轻描淡写,这世间最为珍贵的生命在他口里不值一提,正因此显出透骨的薄情。东方已露鱼肚白,一夜过去,万欣能做到的只有在挥舞这柄剑时不伤到自己,她一手紧紧攥着剑柄,忽想起什么,另一手胡乱向自己衣襟内摸去,无脸人饶有兴致地打量这个在他看来并无任何特别的少女,心下猜测她能拿出来做交易的究竟是何物……总归无论是何物,都不能入他眼。
只见她摸索了一会儿,最后递出来的是一块玉坠。
通体莹白,打磨光润,形状上只是普通的空心圆,可材质……乃绝品。
那握着稀世珍宝的手指些微发着颤,万欣闭了闭眼,哑声道:“我会想尽办法去杀了他,但我若死了……能拜托您,救出贵人吗?”
“……”
半晌,无脸人掀开面具,定定看着她手里这块玉坠,像是陷入了什么缥缈思绪中,就那样出了很久的神,方轻飘飘地道:“贵人,我想起来了,那个口味很古怪的东西。”
“……”
无脸人接过玉坠,摆弄了两下,他安静片刻,忽十分诡异地笑了声:“行啊,假若你真能伤到薛重涛,我就帮你把他救出来。”
“我既然这么说了,就不会食言,尽管去杀吧。”
玉珍珍醒来时,床榻上已经没人了。
侍女并不愚笨,在他将话说得那样清楚后,她会明白好歹,做出取舍……这样再好不过,她是自己生命的最后,最为牵挂的人,哪怕去了另一个世界,玉珍珍也会祝福她生活平顺,万事如意。
他稳住心神,却又无端笑了笑,那笑影里透着自嘲。玉珍珍检查了一番,侍女拿走了自己为她准备的盘缠,里面东西不多,最贵重的当属楼外月在他十岁生辰那日送的一块玉坠,自然不能拿去典当,勉强也可做个传家宝,叫下一辈的孩子们戴着护身。
楼外月送他的何止一块玉坠,那些年,奇珍瑰宝,金山银海,哪怕是一座山,一片湖泊,楼外月都能想办法为他圈起来,在群山之巅修高塔,湖心深处建六角亭,楼桦摊开两手掌心,过剩的爱意就一刻不停往外溢,直到孩子开始抱怨,自己拿不下了。
一块玉坠而已,对天涯阁少主而言,实在是……实在是,无足轻重。
可那却是玉珍珍在命运前所能留下的,唯一的礼物。
现在也都没了。
他已斩断自己和人世全部的牵绊,如今要做的,就是和命运算总账了。
玉珍珍推开房门,往外走去。
一出房门,他就察觉不对。
黎明,太阳还未彻底升起,而天空已然大亮,光芒瑰丽热情——那是火!有人在薛府放了一把大火!
因玉珍珍的庭院藏得太深,竟是直到此刻才意识到异动,他立在原地睁大眼睛看着天边的火光,怔忡失语,紧接着他脸色刷的变得惨白,一丝血色都不剩。玉珍珍嘴唇微动,喃喃道:“欣儿……”
一定是万欣做的!
没有来由,他无比笃定地认定了这一点,而认定的同时,深切的哀戚就涌上心头——侍女这样做,毫无疑问是为了他,但他本来就是将死之人,如何值得她牺牲至此?
薛重涛不会因这点火势便死去,而等他查出幕后真凶,他必然会杀了万欣!
不行……不能这样!他得去和万欣做交换,该放这把火的人是自己!
“最好不要去。”
声音在头顶的屋檐响起,悠然自得地:“难得世间有如此忠仆,何不成全这番气节?”
玉珍珍如遭雷击,从头顶到脚趾,全身上下,无一处能动弹。
无脸人抱着头,舒舒服服地靠在瓦片上,清晨寒露未散,那片火海光是看着就让人心觉慰贴。无脸人手里仍在摆弄在块万欣交给他的玉坠,对着火光照了照,白玉里云雾缭绕,犹如天边烟霞。
他视线总是无法从玉坠上移开,看着看着就会发呆,斜斜推起的面具下沿硌到他眉骨,无脸人懒洋洋地推了推它,随口问屋檐下傻站着的人:“你猜她要做什么?”
“……”
“她要杀人哦,她亲口说的,要杀人,杀很多人,不论能不能成功,总归志向是不错。”
无脸人笑道:“一会儿我要去看看,左右是个乐子,你呢,你要去,我就带你一程,毕竟我收了贿赂呢。”
“……为什么……”
“嗯?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会杀人吗,你这不是明知故问?”
他戴好面具,利索翻身从屋顶滑下,来到庭院里,无脸人对柔弱无助的小贵人没什么兴趣,他背对着玉珍珍,依然在观赏越烧越盛的大火。
“她是为了你啊。”无脸人淡淡道,“主人无能,做仆人的除了去死又能如何,你从没想过自己会拖累人吗?”
身后,那青年一动不动,只是莫名其妙就开始站着喘息,无脸人不想搭理他,自顾自仰头看着映亮的天空,在心里数着数,数到一千下时,就去瞧一眼战况,顺便替那倒霉少女收尸。
除了离散的独子,他对世间一切都很不耐烦,可他笑侍女是一回事,他其实并不讨厌她。
他欣赏这种能为某人赴汤蹈火的做派。不过就算是这样,也不至于就真要答应她的请求。
无脸人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要帮她这一把。
“你……是鬼吗?”
无脸人收回思绪,微笑着说:“不,是人哦。”
“……”
“为什么会觉得我是鬼?哦,我懂了,对你来说,人和鬼本来就没有区别,说不定鬼还要比人好得多,至少鬼没兴趣花心思在欺负一个窝囊废身上。”
无脸人越说话越多,收不住场,许是被火海与鲜血撩动了杀戮的情绪,让他无比兴奋。他手一拍,笑道:“那就当我是鬼吧,我答应你那个侍女会带你出去,你离开后,就当在这里发生的种种都是一场梦,我——”
他听见那青年脚步声正在向这边靠近,却根本不当回事,还要高高兴兴继续说下去,就在这时,青年冷声道:“你去死吧。”
“……?”
狠狠一脚,就这样踹在无脸人的膝弯,简直给无脸人踹懵了。
“鬼?既然当了鬼,又何必来活人的世界放肆!”
青年声音嘶哑极了,隐约还有些哽咽,他像是不解气,趁着无脸人没回过神,又在他小腿上发力来了一脚,正正好印上去两个交叉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