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珍珍(105)
布满闪电的天幕下,追赶的脚步就在拐角后,少年衣不蔽体,脖颈上大腿上,几乎每一寸裸露在外的肌肤都印刻了深深浅浅的痕迹,令人难以想象他究竟是经历了怎样不堪的凌辱,才会变作这副骨子里都流淌着色香的模样。
就如同他生下来,便是要作为淫具供人使用。
不等刺客多想,少年扶着朱红的廊柱,已倏然抬起头!
雪白的光在乌云后乍现,照在那张冰冷而美丽的脸庞,他眼底或许有恐慌,但他仍面无表情,他眼底或许有不甘,但他仍一言不发。
他眼底有祈求之色。
他眼底有泪光。
闪电很快就消失,少年也再次奔跑起来,与刺客擦肩而过。
刺客知道,自己该出声喊人,该提醒追捕者们那少年的具体位置,这里离大门很近了,依照少年那般敏捷的身手,说不准真会让他逃出去。
直到雨下得越来越大,直到三三两两的客人从刺客身边经过,僵立不动的刺客方听见他们说,是在距离大门仅两丈的灌木丛里,找到了被雨水淋得昏过去的少年。
“就差一点点了。”那些人笑道,“真是很可惜呢,玉珍珍已经很努力了。”
错了,根本就不存在所谓的差一点点。
赢的人是楼桦,他成功逃到了终点,刺客很清楚盟主与楼桦之间的交易,只要能守住父亲留下的遗产,只要抛弃了自己的天涯阁能继续生存,楼桦就绝不会从宴会逃走。
可他仍然会逃,会一次次去往那离自由只差一点点的角落,躲在雨里,做一个有关父亲,有关爱与被爱的梦。
接到下一个任务后,刺客就又要出发了,临行前,他不自觉抬头看了看天。
——今夜,本该是满月啊。
刺客总是忘不了楼桦,尽管他们的交集仅仅是一瞬间,刺客在这之后的人生中却始终做不到释然,做不到将楼桦抛在脑后。他没那个资格去接近玉珍珍,唯独能做的便是将那一瞬间延长到永久,每时每刻都在回忆着那倒映着闪电的眼眸。
而在见到楼外月的这一刻,对着这双相似的凤目,刺客莫名其妙地感到了愤怒。
你明明这么强,你明明就已经拥有了一切,一切都唾手可得,一切都来得太过轻而易举,所以楼桦……所以玉珍珍在你楼外月眼里,也并不是那样重要吗?!
是,盟主也好,那些名门正派也罢,包括刺客本身,通通都是小人,他们心怀不轨,总是走在掠夺与侵占的道路上,他们没一个能够善终,死后也必将直入炼狱,受尽烈火焚烧!
但楼外月就完全无辜吗?他也闯荡过江湖,他会不清楚这人世住的全是鬼怪,世上无一人清白吗!
但他仍自顾自失踪了八年,正是那霸主不以为意的八年,天涯阁少主就成了人尽可夫的淫具。
楼桦的苦难,对他父亲而言,只是一场被遗忘的,虚幻而滑稽的梦罢了。
“……你和楼桦很像。”刺客说。
楼外月略有惊讶地扬了扬眉,随后他笑眯眯道:“是啊,他是我儿,我们当然该长得像。你见过玉珍珍,什么时候,你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刺客说不出话。
刺客又想起那一束闪电,那个像小鹿一样轻盈的少年。
可能他早就死了,死在遇见楼桦的那一日,此后不过是行尸走肉,他最后的遗愿就是要带着楼桦浸透了血泪的怨恨,来到楼外月面前。
刺客也仓皇地笑了,他态度出乎意料的平静,回答道:“我当然见过他,很多人都见过他……楼外月,你来的太晚了。”
楼外月对此沉默。
楼外月回转了心意,不准备立刻杀了这个人,决定把对方留下来好好盘问,可刺客已然横过刀刃,放在了颈间。
最出色的暗杀技巧,终于用来终结身体主人那毫无意义的一生。
毫无意义,从头到尾,都是毫无意义。
满月照耀下,刺客无力地歪过头颅,散开的瞳孔里已找不到一丝一毫的光亮了。
现在,一地尸体中只剩楼外月这一个活人了。
过了半晌,楼外月抬手,捂住了一只眼睛。
此夜后武林盟派出的刺客再也追不上楼外月的步伐,霸主过去做什么都显得随性,可这次他转眼间就过了横亘在中原大地上的江河,再多的关卡也拦不住他的步伐,楼外月甚至一反常态地闭了嘴,他不和任何人搭话,敢挡在他面前都是直接杀掉了事,过了江,又是官道,他照旧没有隐藏踪迹,沿着先前同玉珍珍万欣乘坐马车走过的路,大大方方,堂而皇之地从正门走进了武林盟。
风也不曾隐瞒自己的到来,但谁又能追得上风呢。
楼外月看了眼不远处那蔫巴巴的灌木丛,他抬起手,食指不轻不重在门上扣了扣。
那清脆的声响在寂静里扩散开,远处山巅的寺庙也恰在这时撞响了晨钟,一片通红的枫叶顺势自枝头落下,打着旋儿落进了楼外月掌心。
楼外月收拢了掌心。
“只有你一人吗?”他淡淡道,“薛重涛……是叫这个名吗?他不来见我吗。”
暗卫静静地半跪在门后,不敢与霸主有目光接触,只是深深埋着头,屏声敛息道:“盟主恭候多时了,请往这边。”
所以又是设下了什么圈套,埋伏好了什么陷阱,就等待他上门验货呢。
这些东西,从来都没有半分长进,躲躲藏藏,勾心斗角,给他们一千年的时光去修行,也难从畜生道逃脱。
从朝堂到江湖,无有不同,无非如此。
楼外月感到一阵索然无味。
可他说:“那就带路吧。”
第109章 99
楼外月进屋时,薛重涛正在桌边翻看一本陈旧的手册。
成为武林盟主后,薛重涛惯常对外以雪衣金冠形象示人,此刻他的装束却抛弃了那些为世人熟知的扮相,薛重涛和楼外月穿着一样的黑衣,在这暗室内,他低调得像一道随时会消融的影子。
楼外月就站在身后,可薛重涛并未回头。
他只是说:“你来了。”
等了好一会儿,薛重涛又道:“我以为你会立刻杀掉我。”
“我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楼外月漫不经心地回他,“不要指望自己有那样的好运气了。”
这句不容置疑,平静又理所当然的宣判令薛重涛气息稍稍一屏,随后他放松地笑了起来,他搁了那本手册,转过身来面对着楼外月。
“从这里带走楼桦的人,是你么?”
楼外月古怪地看着他,薛重涛微笑着续道:“楼桦还好吗,我最后一次见他时,他还在生病,他现在好起来了吗?”
楼外月开始觉得有点意思了。
他慢条斯理抽出剑,那凛凛寒光并未被一路四溅的血色覆盖,事实上只要楼外月要杀的人不是自己,满江湖的侠客都渴望看见这个人出剑时的风采。
暗室生辉,如明月入窗。
“说说吧,什么都好,你应该是有话要和我说的。”楼外月道,“对了,那个姓沈的人不在这里吗,他跑了?”
“他跑了。”
“是吗,也罢,之后我再去寻他……好了。”
话音刚落,也未见楼外月有何大动作,然薛重涛身形便吃痛地向后踉跄了半步!
他前胸衣襟竟在毫无防备中破开了一道狰狞的口子,鲜血瞬间泅透了布料,哪怕薛重涛早有预料,也不由得从唇齿间漏出了一声闷哼。
他勉力握住桌角,这伤在心口偏不致命的做法好比凌迟,楼外月是明摆着要恶意玩弄薛重涛,不,可能这在楼外月眼中还算不上恶意。
隔着大半个屋子的距离,楼外月还是那么淡漠地望着他。
那淡漠的,万事不过心的眼神……与玉珍珍如出一辙。
但到底还是有区别的。
若说玉珍珍是曾拥有一切又失去一切后的空洞,那楼外月则是从一开始就什么都没有。星辰大海,山川河流,霸主的眼里,原本就空无一物。
……太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