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珍珍(126)
昨夜,玉珍珍想方设法才算稳住楼外月那极度不稳定的情绪,此刻不出意料,在被人不识好歹一再激怒下,他眼珠又开始泛起连绵的血色了。
“嗯?吵醒你了?”楼外月低下头,在儿子唇角吻了吻,“对不起哦,我这就把他赶走,再睡会儿吧,宝宝。”
“我、我不睡了,睡不着……我嗓子疼。”
“嗓子疼?为什么,难道是昨夜受了凉,可不应该——”
楼外月微妙一顿,玉珍珍捂着喉咙,压抑地咳了两声,命令道:“我想喝水。”
楼外月便立马抱着他去找水,鞋子也不穿,敞着衣襟旁若无人地出门去,玉珍珍越过父亲肩头,惊鸿一瞥看清那差点就要丧命于此的倒霉蛋——还真是倒霉蛋,好大一枚光头。
“少林的秃驴。”楼外月给他喂水时道,“我该早点赶走他的。”
玉珍珍:“那他是来做什么的?”
“不清楚,可能活得不耐烦了吧。”
楼外月的态度有些心不在焉,他替玉珍珍揩去水渍,视线老在儿子过分红润的嘴唇上打转,而玉珍珍尚在思考着少林的用意,出神之际,他听见楼外月吞吞吐吐道:“除了嗓子,还有哪里难受吗?”
“……”玉珍珍抱着水杯,“没有。”
“不准瞒我,昨夜虽是给你上了药,但腿根那里还是疼吧?”
“没有,不疼,不准过来,别碰我。”
他俩在井边拉扯,万欣过来时正巧撞上这一幕,她道:“贵人你醒了?还算那个秃驴有点眼力劲儿,知道不该扰人清梦……贵人你怎么了,你脸好红,难、难道你又生病了吗?”
万欣一腔好意,赶着要来询问究竟,只是她刚上前两步,还没碰到玉珍珍一根手指,就被楼外月一巴掌拍在脑门儿,嗷嗷叫着给打出去两丈远。
“干嘛!我还不能关心一下了吗?!”
楼外月柔声:“不行,不可以,不准过来,别碰他。”
万欣:“……”
玉珍珍:“……”
捂着通红的额头,万欣正不服气地要憋出两句反驳的台词,忽而注意到楼外月瞳色竟已恢复到正常,身上那股子刀锋般迫人的寒气也散了个干净,直接就从屠一家老小不眨眼的魔头变回了脚前脚后跟着儿子打转的老父亲!
虽然这俩一直都是并存概念吧……但一夜之间,何等巨变!
再结合玉珍珍不自在的神情,他略显别扭的站姿……
最关键的是楼外月这个进食完毕的餍足状态!
万欣:“!!!!!”
咔嚓一声,晴天霹雳!
万欣抖抖索索:“贵、贵人,你还好吗?有没有……有没有伤到哪里?我的意思是……我是说……有些够不着的地方,我可以帮你上药……”
玉珍珍:“………………”
被少女上下打量投以悲切目光,玉珍珍二话没说,就在楼外月小臂上狠狠扇了一巴掌。
杀豹儆狗。
在青年的死亡注视下,楼外月与万欣同时默契地绕过了有关玉珍珍身体情况这一话茬,万欣道:“啊对了,对了对了,前辈,你还没杀那个秃驴吧?”
“有此意,怎么。”
“别啊,常言道两军交战,不砍头……不斩脑袋……不、不……”
玉珍珍提醒:“不斩来使。”
“对,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前辈,咱们做事堂堂正正,里子面子都得拿下!”她道,“少林既然要当中间人来周旋,不妨成全他们,正好让那个秃驴把话带回去——咱们这趟出门,就没打算空手而归!”
从谨小慎微的侍女,至眼前这个言辞铿锵的女侠,玉珍珍是一路见证了万欣的成长,他既希望万欣能展翅翱翔,又会在目送对方远去后感到一丝难言的失落惆怅,想来,这或许就是当年楼外月从不督促他练武的缘由之一。
父母总是舍不得孩子离开。
但若他过去能再勤勉些,再用功些,哪怕只习得楼外月两三分神通,也总能自救自保,到底是怪他贪图安逸,仗着父亲庇护,成日只晓得侍弄花草,读些无用的闲书,关键时刻一点用场也派不上。
伤怀只在转瞬间,玉珍珍不欲困顿于对过往的悔恨中,他正欲笑着接话,就见楼外月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玉珍珍登时一阵心悸,而万欣尚未察觉父子间的暗流,她自顾自道:“以前把前辈夸天上去,现在又说前辈是十恶不赦的魔头,说天涯阁自视甚高自食恶果,说我们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哼,好话坏话正话反话都让他们说了,装模作样谁不会啊,让那秃驴回去,告诉那帮假道士,若心底无愧,何须惧怕他人手中刀剑,做了恶事还来劝我们退一步海阔天空……说这昧良心的话之前,先寻思寻思自己配不配!”
“咦,那秃驴不就站那儿吗,来得正好,先前那个叫观南的和尚还给贵人寄信,让贵人多理解江湖人的不易,什么东西,我这就……”
万欣的话只说到一半,就被那僧人打断了。
僧人道:“楼施主,正因爱子情切,不宜纵子无度,今日你为一己私欲血染江湖,焉知来日他人不会拿你心头爱开刃,冤冤相报何时了,何况……”他顿了顿,双手合十,竟是朝玉珍珍一拜,“贫僧观令郎面容,天庭饱满天生豁达,对今日种种因果,心中必是有成算的,楼施主以复仇为名,将令郎长久困在身边,只会葬送了他来日的道路。”
“今日苦果,皆因往日孽根深种,来日不测,也将起于今日不端,楼施主,还望……”
他打断了万欣,风水轮流转,这回轮到楼外月径直道:“欣儿,你有什么话准备对他说的,就快说吧。”
“……啊?我、我没话说了……”
“既然如此。”他淡然道,“玉珍珍,我要把他的舌头割下来了,你先回房休息吧。”
到底是出家人,心性坚定,经历过一回楼外月的杀气四溢,僧人这会儿便镇定许多,面无退缩之意,而他能在霸主面前全须全尾站到现在,全得益于玉珍珍始终牢牢握着楼外月的手指,不许父亲擅动半分。
玉珍珍若有所思:“也就是说,少林以为,我所蒙受一切,皆因楼外月对我的过分放纵,放纵不思改过,便是楼外月回来了,我和他继续呆在一处,将来也不会有好下场。”一顿,他喃喃道,“好像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僧人的胡言乱语万欣还不当回事儿,玉珍珍居然觉得这狗屁不通的话有道理,才真正把万欣吓傻了:“哪里有道理了!合着父子之间就不能感情好了是吧,你跟前辈招谁惹谁了,我要有孩子,我爱宠着宠着,爱怎么养怎么养,只要我孩子没做伤天害理的事,别人管得着我的家事吗!……有病吧秃驴!楼外月就不能爱孩子了吗,啊?!”
玉珍珍摇头。
他轻声道:“是啊,种种因果,我心里很清楚,事情演变至今,可能问题就出在我不配当——”
“楼桦。”
玉珍珍噤声,楼外月先是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继而,楼外月抬手,在玉珍珍发顶胡乱揉了一把。
楼外月:“你说错了,玉珍珍,你我父子,你天生就该站在我身边,不会有配与不配这样的说法。”
“问题不是出在你,而是我。”
此言一出,僧人大喜过望:“善哉!江湖自古恩怨纠缠,施主为一己私欲而撼动武林,实乃不智之举,万望自省!”
“一己私欲,撼动武林……”
楼外月似是觉得很有意思,便笑起来。
他道:“看来,我还是站得太低了。”
“只是做个扫除,就能用上撼动二字……哈哈!武林何其渺小,江湖何其渺小,唾手可得之物我从不稀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