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珍珍(9)
侍女笑了起来,道:“我听过的版本不是这样,地方与地方间这些哄孩子的童谣都有些区别,贵人是哪里人呢?”
玉珍珍不答,只道:“你们那里是怎么唱的?”
“青花台,红木案,娘子出嫁,欢喜团圆,小孩莫再闹,娘子娘子泪涟涟。”侍女道,“我小时候老是听不懂里面的词儿,怪拗口的,贵人这个倒是很好记。”
玉珍珍沉默了很久,久到侍女以为他又如往常般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他却用一种笃定的语气开口说:“那就当是我爹胡改的词儿,他这个人一向乱来。”
“哈哈哈,是吗?可改的很好呀,贵人不这么觉得吗?”
玉珍珍说:“我……不这么觉得。”
他看向窗外,叹口气,淡声道:“收拾一下,你先出去吧。”
侍女怔了片刻,马上跟着看出去,果然看见庭院拱门边出现了几个往这边走来的人影,她心猛地被揪紧了,求救般惶惶望向玉珍珍,而玉珍珍的神色没什么变化,看了一会儿,就偏过头朝她安抚性质地笑了笑。
“你唱的很好听。”贵人温温地道,“我心里很久都没有这么舒服了,谢谢你,回自己房里休息吧,这里不用你忙了。”
侍女紧紧抓着手里的丝帕,安睡的兔子几乎被她揉碎在掌心,好半晌,她站起来,欠身行礼,便默不作声地收拾针线离去了。
这种情况一旦发生,她就可以得到极为珍贵的假日,能回到仆人房里属于自己的那张席子上,同人闲聊,或者继续忙碌活计,总之不用再将大把的光阴浪费在他人身上。
可鬼使神差地,出门前,她又回了次头。
贵人坐在窗下,一条手臂懒懒地搭在木案,有圆头圆脑的麻雀落在他手边,不怕人地去啄食不被享用的糕点,玉珍珍也没有赶走它。
他只是那样寂静地坐着,在寂静里……等待。
翌日清晨,侍女来到门前,敲了两下,回应她的不再是玉珍珍,薛盟主充满磁性的嗓音在里面响起,带着命令的意味:“去烧一桶热水,准备沐浴,还有拿几条热毛巾来。”
“是。”
侍女依照命令匆匆离开,她是下人,是薛府的奴婢,不能违抗任何来自主子的命令,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她觉得那扇门后黑洞洞的,藏着一个吃人的漩涡,只是站在边上,就快要被吸进去跟着沉没。
侍女出身乡村,她过去总是向往这些大人物间的爱恨情仇,他们的纠缠是那么高贵,复杂关系里透着美酒的醇香,单纯的少女痴痴想着,自己那能否成为那故事里的主角呢?
而现在她就置身那脍炙人口的故事里,却不是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主角,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旁观者罢了。
旁观尚且觉得恶意如刀刺伤眉眼,那直面一切的贵人,又当有如何感想?
侍女求救地望向他时,他又在向谁求救。
侍女忽然意识到,玉珍珍并未求救,他从头到尾只做了一件事。
——那就是让她离开。
清晨的太阳温暖,从屋檐上升起,侍女快步走过长廊,听见在那漩涡深处,有人轻声在唱那支被改编后的童谣。
第14章 14
男人们来时,侍女就会自觉告退,再见到玉珍珍必然是翌日午后。
为他清洁,为他梳洗,玉珍珍分明是个男人,可当他散着头发坐在浴桶里,闭眼任由侍女为他擦洗身体时,即便浑身留有被侵犯的痕迹,可侍女依然觉得他面容光洁难以直视,水珠沿着青年高挺的鼻梁滑落,经过破损的唇角,在下颔一拂而过,最终落在凹陷的锁骨,与一汪爱欲混杂成无底的泥沼。
侍女只认得薛重涛,她对江湖上的风云人物所识甚少,即便如方璧山那般被吹捧为楼外月后第二人的剑神,她也完全不了解。
在给玉珍珍梳头时,她犹犹豫豫地问了那些人的身份,玉珍珍的影子在铜镜中并不清晰,沐浴过后松软长发及地,他看着镜子中那个游魂,说:“我也不知道。”
“但是……”
“我真的不清楚。”玉珍珍轻声道,“人太多了,我已经数不过来了。”
这句话背后的含义令侍女不寒而栗,好一会儿,她将木梳放在一边,立在玉珍珍身后,也看着镜中的他。
“奴婢有什么能为贵人做的吗?”她问道。
玉珍珍默然,半晌摇了摇头。
他并非客气,也不是轻蔑,只是确实……确实没有办法。
当初他签下的契约便是用自己此生的自由,作为天涯阁苟延残喘的凭依,他无法逃离这样的生活,更不能逃离。
玉珍珍只是个淫具,而楼桦是天涯阁的少主,既然已享受过至高无上的宠爱,就当在落入谷底时承担起相应的责任。
楼外月失踪前天涯阁是江湖第一大组织,纵使玉珍珍不能让它重回巅峰,可至少——他要守住父亲留下的遗物。
这是楼桦的责任,也是玉珍珍的私心。
面对这样的贵人,侍女纵有无数想要倾吐的话,也都一句都说不出来了。
她失魂落魄地离开房间,丢下手里的工作,反正在玉珍珍这里一向不需要讲什么规矩,侍女独自来到院落桃花掩映的亭子里,想在那里消化自己这些酸楚的心事。
急急绕过葱郁花木,侍女裙摆飞扬,她时不时抬手抹一把泪水。女孩子也说不清自己在哭什么,尽管只相处了这么短短几个月,她却彻底为贵人昏了头,她从未见过如明月如美玉一般的人物,也从未想过月亮沉入泥沼,美玉碎裂成渣会是什么画面,她想要无时无刻不陪伴在贵人身侧,小心拭去那张脸上的每一丝愁色,而怀抱着如此的爱情,又在关键时候只能一再弃他而去。
她替贵人那无望的命运难受,也为自己的窝囊无地自容。
她总是在玉珍珍接客后的那几日里情绪崩溃,泪水模糊了视线,又一次踏上那石阶想要逃避现实,侍女注意到凉亭里面已经有人了。
那人着深蓝长袍,侧身对着她,正远远注视着屋檐下那一角打开的窗户,侍女未看清他模样,本能先伏身行礼,习惯成自然,她下意识以为这又是惯常来找玉珍珍的那些人,毕竟能随意出入这院落的也就那几个人……
是啊,只有那几个人,侍女私下打听过了,都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多么风光潇洒——可全都是蝼蚁之辈!什么江湖大侠,什么名门清贵,世间哪来的道理,可以让这些天之骄子如此随意地糟践他人的生命!
一股前所未有的怨气袭上心头,侍女自知身份低微不可与之冲撞,她咬着牙关问候:“您是来见贵人的吗?贵人要午睡了,不若待些时候再来?”
“……”
陌生男子对侍女的话置若罔闻,他甚至对亭子里多出一人这件事全无反应,只在手里捏着一柄扇子,慢慢于手心敲着,一下一下。
这有节奏的轻响落在侍女耳里,平添了丝莫名的恐惧,先是心尖,后竟发展为手指尖都在颤抖。男子从头到尾没有出声,那半丈外的身影也没有向她走来,分明什么异样动作都没有,可这不知来路的惊骇已叫小小的侍女喘不过气,她脸色惨白到极点,脊背冷汗层出,她不清楚自己在惧怕什么,可有一点很清楚——不能,绝不能抬头!
一旦抬头,一旦看见了那张脸……她一定会死!
“有糖吗?”
陌生男子突然道:“我闻到味道了,你身上有糖?”
清风自侍女身后徐徐吹拂,桃花甜香已成瘴气,她刚想解释说自己并不会随身携带糖块,男子又自言自语地道:“嗯,又闻错了,看来今天也不是好时机。”
说着他转身便离开,来得突然,走得也够果断,侍女满头的冷汗,见他说走就走也不敢拦,走了正好,走了就不会再去骚扰玉珍珍,贵人也能逃过一劫。
她迟疑抬起头,已不见不知所谓男子的身影。
没有见到脸,身高年龄全不清楚,就是要去向总管禀报来了陌生人,也会遭到怀疑,要知道玉珍珍所在的院子,处在整座薛府的最深处,要想侵入至此绝非易事,谁人不知此乃武林盟主薛重涛的府邸,寻死自有天收,何必如此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