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珍珍(54)
她还是忍不住怯生生地咩了一声:“前辈,您好像不怎么高兴。”
见楼外月不回答,万欣缩了缩脑袋,老老实实跟着陷入了沉默,又过了很久,楼外月哑声说:“他这八年,过的是什么生活。”
万欣差点就要跳起来和楼外月哇哇诉苦,但一看他那苍白到极致的脸色,心里突兀一个咯噔,又把逼到舌尖的话尽数咽回去。她埋下脑袋,含糊道:“反正不太好……我也是今年才开始伺候贵人,以前的事也,也不太清楚……”
她后知后觉意识到,或许玉珍珍被淫虐的那段时光,并不适合由她来向楼外月揭露,贵人原本就因往事而自卑,甚至无颜面对自己的父亲,即便她打着为了贵人好的名义,这样的行为也只会往人伤口上撒盐。
万欣踌躇着,双手绞在一处,把衣角揉得像咸菜,她斟酌道:“无论往事如何,前辈您也已经回来了,定不会再让贵人孤零零的,一个人去面对种种不堪,其实只要您陪在贵人身边,一切都会有所好转。”
“你觉得——”
万欣停下话头,疑惑地看过去,楼外月又闭了闭眼,续道:“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这可真是千年铁树开了花,前所未有的稀罕事,若是天涯阁过去的那些人在这里,必然会啧啧称奇,那个从来自信满满睥睨众生的楼外月,居然还会用这种低姿态的语气向人询问什么事,要知道依照霸主一贯的风格,他心中真要有什么疑惑,也只会随便逮一个知情人,然后明明白白告诉对方,要么开口回答,要么送你上路。
……当然一般不会用到这句话,至今为止还没有谁在看见楼外月那张脸后,依然选择宁死不屈。
就算有,那是他还没看见楼外月的剑。
“……呃。”万欣磕绊了一下,“对他好就行了啊。”
楼外月重复:“对他好。”说着便嗤的笑了,“但我对他不好,显而易见。”
“没有吧……”
下山时他们的速度有多快,现在往回走的速度就有多慢,似乎是近乡情怯,楼外月肩膀耷拉着,整个人是一笔拖到尽头的墨痕,他仰起头,看着那西沉的太阳,黯淡的光辉落入眼底,带来轻微灼烧感。
楼外月睁大了眼睛,自言自语:“我怎么不去死啊。”
万欣猛的在原地站定,当场吓得魂飞魄散,她脱口道:“这是什么胡话!别再乱说了!”
“……嗯,我知道。”
这下万欣原本足有十分的父子相认大仇即将得报的喜悦都给尽数冲淡,她挠挠侧脸,反而更担忧起楼外月这个恍惚的状态来。
光是知道自己把儿子丢了八年,就已经想死了,那要是知道儿子在这八年里经历了什么……这……
明明知道会遭殃的不是自己,万欣盯着楼外月那憔悴许多的侧脸,后背却渐渐滑下了一滴冷汗。
第58章 56
之后二人一路无言,远远看见马车时侍女都不由屏住了呼吸,而楼外月更是直接不再往前走了。
“……”
万欣左看看,又看看,最终还是扔下沉默不语的楼外月,自己一溜烟跑回马车,她心情莫名沉重,又极其激荡,复杂且矛盾,就这般鬼鬼祟祟撩开帘子,小声道:“贵人,我们回来了……”
回答她的,只有沉默。
侍女:“……”
侍女踉跄后退,从踏板上跌了下来!
“前辈……前辈!”万欣回身向仍立在原地的楼外月跑去,她惨叫道,“贵人不见了!!!”
万欣追着楼外月离开后,没多久,玉珍珍便离开了马车。
他不确定刚才侍女是从哪个方向将马车驾驶到了这里,半猜半蒙的,青年剥开夏日里越发茂盛的草木,趁着天色未晚,一步步往林子里走去。
不过这次他的运气足够好,走了大约小半个时辰,就发现了自己的目标。
——方璧山的尸体仍躺在荒地,等待谁去认领。
玉珍珍慢慢走过去,看见那把沾满尘土脱手的剑,便捡起来,把剑柄轻轻放在方璧山失去气力的掌心。
“原来是你啊。”他轻声道。
方璧山自然不能回应这句话。
他活着的时候薄情寡义,死了,倒显出几分异样的爱重。
爱重谁?
死在楼外月手里,对方璧山而言何尝不是一种得偿所愿。
“但凭什么呢?”
玉珍珍轻飘飘地问道:“你是得偿所愿了,那我呢?我的事就这么算了吗?”
他喘息越发急促起来,玉珍珍眼里含着赤红的水光,浑身哆嗦着,像是为了彻底践踏什么,他发狂般从尸体手里夺回那柄寒铁,大叫着胡乱在方璧山胸膛前劈着,竖的横的,深的浅的,离方璧山死去已有一段时间,此刻再流不出鲜血,只徒添了几道刺眼的血杠子。
楼外月只用了一剑便夺走了剑神的性命,故而方璧山临死前保持了相当的体面,反而是在死后,这具身体遭受到了更多的侮辱。
“你活该……”玉珍珍喃喃道,“死得这么轻松……凭什么?你凭什么!你凭什么就这么死了!方璧山,凭什么啊!!”
剑身咣当落地,玉珍珍捂住脸,他弯身蹲下来,连齿关都咯吱震动着,可他仍在质问:“你怎么对我的你都忘了吗?你瞧不起我,你总是在笑话我,笑话我不会喝酒,不会使剑……你这么讨厌我!你凭什么这么轻松地死了,我还什么都,什么都没有……”
玉珍珍以为自己会哭出来,但当他从胀痛不已的眼睛前拿开手时,掌心却干燥极了。
甚至此刻究竟是该高兴,还是愤怒,他也不知道了。
一切都谈不上,一切都变得空虚。
他瘫坐在尸体边,双手撑在身后,漫无目的发起呆。
直到夕阳快要西下,他才微微动了一下,玉珍珍迟钝地爬起来,想要从这里离开,临走前,他鬼使神差又回头看了眼地上的人。
无论曾经多么风光,接受过多少鲜花与赞美,死了……也无非就是如此。
玉珍珍扯了扯唇角,想到山林里野狗有食尸的习惯,他开始用那柄剑慢吞吞地在尸体旁边挖起坑,一下一下朝外掘土,杀人的剑自然不该用来作为埋人的铁锹,不过好在殊途同归。
很浅的坑,就是埋进去多半也会被贪婪的食尸者刨出来,但那也不关玉珍珍的事了。
他拖着方璧山的上身,把他丢了进去,费了很大的力气重新把土给盖上。
最后一抔土掩盖了那张熟悉的脸时,他才迟钝地流了两滴眼泪,幸而一擦就没了。
玉珍珍把方璧山的剑立在土包前,算作剑神的墓碑。
回头时,玉珍珍看见楼外月就站在不远处,静静地注视着自己。
“……欣儿呢。”玉珍珍道,“她在哪里。”
楼外月回答:“我让她留在马车那边,免得你中途回去了找不到人。”
“你是来找我的?”
很久后,楼外月说:“我一直都在找你。”
玉珍珍打量着他,明白了什么,就摇摇头。
“他是谁?”楼外月又问道。
“你把人杀了,但你却不知道他是谁。”
“因为我以为他不重要。”楼外月轻声道,“但现在看来我好像错了,我不该杀他吗?”
玉珍珍没有回答。
他想回马车里去,玉珍珍感到很疲惫,这里所有的事物都让他不舒服,世间种种光怪陆离,往后他都要躲得远远的,他不想再给生活平添一丝波澜。
在侍女身边能睡一个好觉,而如果能永远睡下去就会成为他对未来最好的构想。
“玉珍珍。”楼外月喊他,“我一直都在找你。”
玉珍珍说:“我知道啊。”
楼外月默了片刻,便走到他面前。
“玉珍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