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安郡王见闻录(426)
数日之后,葬仪结束,稍显简薄的松木棺被葬入了后山之中。王洛娘姊妹都不知晓,那松木棺内其实空无一人,而后山挖好的墓穴里已经悄悄移进了一具骨殖。直至这时候,死去的人才终于得以立碑祭祀。而后,唯有王子睦发现,老宅之中多了一位沉默寡言的管事娘子,身形看上去颇有几分熟悉。
小杨氏“下葬”后,王家兄妹便迁至商州老宅中守孝,服齐衰三年。王洛娘是出嫁女,只需服丧一年。王子献特意派人将她送回长安,留在何城身边守孝即可。同时,他也写了一封声情并茂的折子,表明了自己辞官守孝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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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听新安郡王读完他的折子,神色略有些异样地盯着他看了许久。李徽虽有些疑惑,却很是坦然地任他打量。不多时,圣人便按着眉头挥了挥手,长叹道:“也是时机不巧,虽然是他的继母,又待他不好,到底也须得服孝才能全了名声。罢了,罢了,你去罢。”
李徽拧着眉,思索着圣人究竟是自何处得知王子献的身世——难不成,他这些时日特意调查了王家?又或者,是因着悦娘与子睦的情意有了端倪,才进而使他对王家之事产生了兴趣?但王子献早已将诸多痕迹抹平,许多旧事已经查不出来,除非……
出了宣政殿后,远远地就见李璟小心翼翼地挪了过来:“阿兄没事罢?这两天叔父逮着我,问了许多事。有你的,也有王致远的。说来也奇怪……他对你们二人之间的交情怎么那般感兴趣……”
李徽猛然间抬起首,静静地盯着他。
李璟惊了一跳,讪讪地往后退了两步:“我,我应该没说甚么不该说的,阿兄放心。”
问题是,你知道什么是不该说的么?李徽忽然有种扶额喟叹的冲动:“景行,如今环娘、悦娘都成了婚,叔父的病情也稳定了,你该早些启程去胜州了罢?”
“阿兄……”李璟以为他依然怒火未消,忙辩解道,“连叔父都说,我和大兄再迟些时日去赴任也无妨……”
“最近你阿娘时常来找我阿娘商量,要给你寻个才貌双全的小娘子,你不知道么?”李徽终究放出了杀手锏。
李璟立即果断地往回奔,直冲宣政殿而去:“叔父!叔父,孩儿想去赴任!总不能让胜州都督府一直空着……”
正饮着苦药的圣人恹恹地望了他一眼,目光里带着说不出的复杂,仿佛辨认,又仿佛确定了甚么,更似是隐约松了口气:“你想去,那便去罢。”而后,他便看着这个侄儿欢呼雀跃着离开,再次轻叹一声。
李徽本以为自己即将迎来暴风骤雨,亦暗自做好了各种辩解的准备。孰料,接下来的日子却仍旧平淡宁和,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依然如故。这令他不由得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莫非,是他多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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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之后,大明宫宣政殿。
昏迷多日的圣人终于清醒过来,张开双目便见妻女兄弟们都围拢在病榻前,几乎每人的双眼都有些红肿。他饮了些参汤之后,便挣扎着依靠在杜皇后身上,怜爱地望着尚且懵懂不知事的年幼爱子,断断续续地道:“二兄,三兄,太子……日后便交给你们护着了。”太子年幼,必须依靠宗室中的长辈,日后方能逐渐立稳,缓缓收拢大权。而论起血缘与亲近,没有比越王与濮王更合适的人选了。
“圣人放心,臣必定不辜负圣人所望。”李衡拭去了眼角的泪,低声应道。
李泰则哭得格外伤心,几乎是上气不接下气:“五郎,你才是太子的阿爷!你才是这大唐天下的圣人!也只有你,才能像阿爷教导你一样,将太子教养成一位明君啊!!”
两位兄长截然不同的反应,与他们的性情正好相合。圣人神色柔和了些:“三兄,朕已经没有余裕教养他了,所以才只能托付给你们……”有杜皇后与李衡在,他也不必担心李泰将好端端的太子给教歪了。更何况,就算是李泰悉心养大的孩子,如今看着似乎也很聪敏,脾性气度与他完全不像。
“梓童,咱们的孩儿年纪太幼小,唯有让你垂帘听政了。若有不决之处,上可问舅父,下可问伯悦与玄祺,你只需斟酌决断即可。从今往后,便需你辛苦些,照料着儿女们了。”圣人又轻声对杜皇后道,将冰冷的手覆在她的掌上。
杜皇后泣不成声,自是颔首答应下来。而圣人又叮嘱长宁公主道:“好悦娘,下一回再嫁,便全凭你的心意了。他……他确实是位不错的郎君,日后你们定能琴瑟和鸣。”听得不仔细之人,以为圣人所言的是驸马尉迟二郎。然而,同样跪在榻前的尉迟二郎却是心明如镜,知道圣人夸赞的是未来的驸马都尉。
长宁公主亦是怔了怔之后,方含泪答道:“阿爷尽管放心,儿可是你与阿娘的女儿,日后定能活得风光自在。想得到什么,儿便亲自去取回来,绝不会委屈自己。”
“很好,朕的女儿,就应该如此。婉娘,如今好好听你阿娘与阿姊的话,日后有了自己的主见,便可自行决断了。原本,阿爷还想等到你出降的那一日,唯有亲眼看着你出嫁,心里才能彻底放心。可眼下……恐怕是……等不到了……”
“阿爷……阿爷别……别离开我们……”永安公主扑在病榻前,再也忍不住心中悲意,呜呜放声大哭起来。
“伯悦,有你在户部,朕一直觉得安心。国库,往后便由你来守着了。时不时也让太子去瞧瞧……教他这些实务该如何处置,免得他长成了何不食肉糜之辈……”见李欣答应得十分坚定,圣人不由得点了点头。咳了两声后,他四顾望见李徽,叹道,“朕知道,王致远已经回京了,正在你的别院中住着。将他带过来。”
李徽呆了呆,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是好。
“你们二人之事,朕也不计较了,更不逼他娶妻了,他总该露面罢?!”圣人一眼横了过来,言下之意却仿佛石破天惊,令在场众人——尤其是濮王李泰,傻呆呆地张大了嘴,完全无法相信自己方才听见了甚么。
直到将孝服换成公服的王子献匆匆入宫,立在宣政殿前等着他的李徽亦迟迟未能反应过来。王子献悄悄地借着长袖的遮挡,紧紧地牵住了他的手:“莫要担心。圣人既然早已知晓,却隐忍不发,想来必定也有默许之意。”
“……”李徽竟无言以对。
“而且,对于圣人而言,我们此情此举,自是更令他觉得放心了。”毕竟,他们二人相守,便意味着无嗣。即使权势再煊赫,亦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日后在需要还政的时候,也不会生出甚么贪恋权位甚至是改易天下的念头来。
二人五指相扣,一步一步,朝着宣政殿内走去。
无论即将迎来的究竟是滔天巨浪,或是春风化雨,都有他们二人同行,无惧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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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章八年十月二十日,圣人驾崩,谥号孝皇帝,庙号高宗。奉临时夺情复职的中书舍人王子献所拟的大行皇帝遗旨,太子以幼冲之龄登基,进封杜皇后为太后,垂帘听政。吴国公秦安封为太师、荆王封为太傅、简国公许业封为太保,作为新帝三师辅佐朝政。
待到国丧期过去,大行皇帝亦送入了乾陵安葬,朝廷便紧接着为年幼的新帝举办了登基大典。而后,册封的敕旨亦是接连不断地传出来:诸位宗室长辈们皆加封户上尊号,长宁公主、永安公主加封长公主,籍籍无名的四皇子则被封为陈王。
转年,新帝改元,是为景云。
景云元年,新安郡王出任宗正卿,中书舍人王子献升任兵部侍郎。
景云二年,靺鞨与高句丽残部再度作乱。兵部侍郎王子献转封平州大都督,与转任幽州大都督的天水郡王互为犄角,连连立下战功。在征战中,王子献斩杀逆王李谌,活捉其嫡次子,彻底平息总章六年的河间郡王叛乱。
景云三年,南部靺鞨与高句丽终于归附,大唐建立安东都护府以及诸羁縻州都督府。首任安东都护府大都护即为天水郡王。平州大都督王子献则出任东北最远的羁縻州都督府之大都督,始对靺鞨与高句丽人施以教化,并鼓励他们与唐人通婚以及唐人外迁开垦荒地耕种等等。同年,新安郡王李徽兼任宗正卿与礼部尚书,总揽贡举之事,广为取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