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安郡王见闻录(282)
转眼间,一两个时辰便过去了。天色已然不早,王子献行礼告辞。李徽并未挽留,也丝毫没有动身相送之意,阎氏不由得提醒道:“三郎,便是你们之间再熟稔,哪有主人家不送客的道理?”
李徽一怔,这才举步追了过去——他当然无法辩解说,他们二人之间早已不在意甚么虚礼,也几乎忘记了这些繁文缛节之事。王子献来往濮王府便如同自家似的,尽可随意自在些——甚至,一经提醒之后,他还颇有些心虚之感。
王子献听见他的脚步声,不由得略停了停,等他赶上之后才继续缓步慢行。相较方才,两人都显得有些沉默,仿佛心中各有想法。当然,他们二人都并不知晓,彼此都在揣度着阎氏方才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从中解读出不同的意味。
直到出了园子,踏入外院的时候,王子献方道:“玄祺,日后我来濮王府不如以前方便,不若在藤园相约如何?”阎氏回到濮王府后,对内宅的约束定然比以前更强上几分。即使张傅母以及服侍李徽的婢女们都保持沉默,不透露出任何事来,他们二人也绝不能轻易流露出蛛丝马迹,否则定会让阎氏有所猜疑。
“……”李徽皱了皱眉,“即使相约藤园,我也不可能每日都去。三五日里,能去一天便算是不错了。而且,你之前也曾多次在我寝殿中留宿,若是如今一次也不曾过来,更容易让阿娘起疑罢?”
“也是,过犹不及,偶尔也该留在王府中。”王子献笑着一叹,“不过,须得随时克制着,不能与你亲近,大约比不见面还更痛苦几分罢。”时时刻刻佯装彼此还是挚友,不越雷池一步,无疑是磨砺着他们的耐性。指不定甚么时候,便忍耐不住了。
李徽犹疑半晌,低声道:“我会试着与阿娘说……你放心罢。”他坚持不纳孺子不娶王妃,理由自然只能是自己已有倾心之人。若想两人相守,便绝无可能瞒住家人,他也不愿意欺骗阎氏。只有争取家人的宽容与谅解,他们二人才能真正相守一生。
“我自然相信你。”王子献凝视着他,见他难掩忐忑之色,也不忍心将自己的直觉告诉他:从他方才的观察所得,阎氏并不像是对他们二人之事一无所知。或许她只是假作不知情罢了,毕竟张傅母是她的亲信,隔三岔五便会给洛阳送信,焉有不告知她之理?至于她为何没有揭破,大概也是心有顾忌或者不忍心罢。
原本,李徽也应当能够察觉她的异样。但当局者迷,他今日多少有些紧张,只顾着做出一派泰然自若之状,许多细节都不曾注意到。也罢,既然这母子二人都想暂时维持现状,他便随他们的意便是。指不定甚么时候,阎氏的态度便会渐渐转变,能够彻底接受他们呢?
王子献素来并非冲动之人,在与李徽定情之前,便曾想过濮王府的问题:在他看来,只要濮王妃阎氏能够谅解他们二人,濮王李泰自然不足为虑。而嗣濮王李欣纵然心怀不满,那时候也失去了反对的立场与力量。阎氏是真心疼爱幼子,大约也不忍心让他痛苦度日。只要他们应对得当,说不得便能获取她的同情与理解。
“玄祺,不必急躁,徐徐图之即可。”
“我省得。”
李徽将王子献送到门前之后,便返回了正院内堂。他虽不曾注意到阎氏神情的细微变幻,却明白她必定会有话想与他说。这时候,阎氏已经带着寿娘回到了内堂。祖孙二人正一起摆弄着刚剪下来的柔嫩杏花,挑几枝插在花瓶之中。
见他回来了,阎氏便道:“说起来,再过几日便是上巳节了罢?已经有两年不曾见到长安这些小娘子了,不知与洛阳的小娘子相比,有何不同之处。玄祺,到时候你便陪着我,在芙蓉园内走一走如何?”
“孩儿原本便是如此打算的。”李徽笑道,“而且,听说临川姑母与清河姑母想在芙蓉园内举办饮宴,悦娘与婉娘早便与孩儿说好了,一定要去凑热闹。”临川长公主与清河长公主难得向圣人开口借芙蓉园,圣人自然满口答应。而且,据说若是杜皇后身体好些,他也会带着后妃们一同去瞧瞧。
“到时候,我会给杜家送个帖子。”阎氏又淡淡地道,“毕竟,自从定下婚约之后,我便不曾见过这位未来的儿媳了。已经这么些年过去了,总该再见一见面才是。”她也只是在当初挑小娘子的时候,才见过杜氏一两回,与她说过几句话罢了。
李徽一怔,低声道:“阿娘,如今杜家尚在孝中,恐怕并不合适……”
“并非热孝,又怎会不合适?”阎氏道,“这次饮宴是难得的机会,她毕竟要嫁入咱们家来,能够早日认一认宗室长辈与同辈,日后也有好处。”
“阿娘……”李徽只觉得喉间一片涩意,本想明说自己的打算,转念想到她今日刚回家中,杜娘子又命运多舛,便犹豫起来。到底还是须得想出两全之策,否则太过贸然行事,只会伤人伤己罢了。
阎氏见他神情黯淡,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便转移了话题。
第233章 二度相见
春日回暖,上巳将至。仿佛一夜之间,临川长公主与清河长公主即将在芙蓉园举办宴饮的消息,便如和风细雨一般传遍了长安城。诸高官世家内眷们无不以接到宴饮帖子为荣,小娘子们亦开始精心地准备衣装首饰,意图给两位贵主留下好印象。且不提别的,两位贵主家可都有尚未定亲的小郎君呢,若是能嫁入周家甚至是秦家,便是极好的婚事了。
阎氏果然替名不见经传的杜家要了一张帖子,派人送了过去。杜娘子的父亲在一年之前病重去世,如今算起来早已过了热孝,出来走动参加宴饮亦是无妨。不过,接二连三的丧事令他们不得不闭门守孝数载,早已没有甚么人记得他们了。便是他们有意出来,在宴饮场上稍微走动,亦是根本没有机会。此次接到这张帖子,简直是喜出望外。
又过了两日,长宁公主派宫婢前来递帖子,邀杜娘子同游慈恩寺赏春。杜家主母拿着帖子迟疑片刻,终是答应放女儿出去散一散心——就算杜家此时并不愿意让女儿出门听见那些是是非非,也无法拒绝贵主的邀请。
时隔将近三载不见,当杜娘子再度出现在视野中时,李徽不禁微微拧起眉。彼时初见,她冷静而沉着,聪慧而又出尘,仿佛已经看淡了世间百态;如今再见,她看似一切如旧,但眉宇之间不仅坚毅更甚,亦笼罩着淡如烟尘的轻愁。显然,这些年历经亲人离世,她过得并不好。
立在他身侧的长宁公主打量着眼前显得有些苍白瘦弱的杜娘子,轻叹道:“阿兄,不仅她过得不好,整个杜家似乎都过得并不好。”她是见惯了富贵荣华的金枝玉叶,但并非不知经济庶务。替杜皇后打理宫中内务多年,自然能够想象得到杜家守孝数年之后所面临的窘迫。
李徽早便知道,杜家已算是京兆杜氏旁支,家产并不算十分丰厚。因着祖孙数代入仕,才积累了些别业钱财,且颇有些书香传家的声望。不过,祖父、父亲两代接连去世,官职微末的兄长们都丁忧守孝之后,阖家便只能靠着别业出息度日,日子自然难熬了许多。此外,度过连续几年孝期,杜家兄弟是否还能起复,或许会令他们更为忧心忡忡。
杜娘子来到二人面前,依旧亭亭玉立,不卑不亢,似乎对李徽的出现亦是并不觉得意外。行礼之时,她口称“贵主”与“大王”,也仿佛与当年无异。就连她身边的婢女亦是同样礼数十足,却并无任何动摇之态。
“多年不见,杜娘子近来可好?”长宁公主问道。
“多谢贵主关怀,一切都如意料之中,无所谓好或者不好,但随神佛之意罢了。”杜娘子淡淡地道,“原本想着,或许在佛前多抄几遍经文,多做些道场,便能让亲人疾病渐消,但终究未能如愿。或许,是我太过着相了,所以心不够诚之故,才未能令神佛显灵罢。”
“生老病死,人生常态。”李徽道,“杜娘子已经尽力而为,无须自责。”他犹记得,当年杜娘子的言谈之间似乎已经看开了。不过,那时候她尚未经历亲人陆续离世的痛苦,所思所想未必是最为真实的。直到历经了一切之后,方能渐渐地“放下”,真正地“看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