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安郡王见闻录(270)
在圣人看来,两个儿子虽甚为笨拙,但也有几分憨态可掬之感,难得升起了些许慈爱之心。虽然他们被杨贤妃与张昭仪教养歪了,但到底都是自己的血脉,也该给他们寻王傅好生教一教了。若能将性情掰正了,说不得日后还能辅佐太子;若是始终掰不正,那便让他们二人当一世的闲王也好。
想到此,一舞已经结束,圣人回过神,也含笑下了场——于是,众臣更是激动起来,随处可见张牙舞爪的乱舞之象,但每一个人却依旧乐在其中。
群臣夜宴和乐融融,内朝的命妇夜宴却是泾渭分明。除了彭王一脉的内眷,以及带着犹豫之色的鲁王一脉内眷之外,其余内命妇与外命妇几乎都视安兴长公主于无物。安兴长公主面上笑意如旧,涂得鲜艳的指甲却掐得手心一片鲜血淋漓。
杜皇后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她敏锐地察觉到了,似笑非笑地举杯遥祝。在所有命妇的目光之中,杜皇后并未彻底无视她,而是举杯轻轻饮了一口示意。安兴长公主则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
旁边的彭王妃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皇后殿下果然雍容大度,完全不为那些流言左右。贵主日后或可与皇后殿下多来往,让她在圣人面前说几句好话。姊弟之间哪有甚么仇恨呢?不过就是服个软而已。”
安兴长公主斜了她一眼,忽然道:“叔母是否觉得,她越来越像一个人了?”
“像谁?”彭王妃一时间并未反应过来。
“我最厌恶的人之一。”安兴长公主勾起鲜艳如血的红唇,笑得格外冶艳。而彭王妃怔了怔,又仔细看了几眼杜皇后,竟是噤声不语了。安兴长公主也不理会她,自言自语地低声道:“这宫中眼下是不是太安宁了些?”
无论两场夜宴之中究竟藏着甚么暗流,至少在明面上依旧是欢声笑语始终不断,仿佛这一年与过去的任何一年都并无区别,长安城内外仍然是一片太平之象。
宴饮结束之后,众人尚有些意犹未尽,于是圣人便领着他们一同去观驱傩。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了太极宫,来到皇城正南的朱雀门。全长安城的驱傩队伍犹如点点星光,正在往皇城汇聚而来。即使立在城门之上,也依稀仿佛能听见百姓们的欢笑声,万家灯火之中,透着喜庆与宁静。
圣人缓缓地勾起嘴角,正欲说几句话,忽然听得一阵阵巨大的鼓声响了起来。
群臣皆是一怔,鼓声近在咫尺,仿佛就在脚下震动,甚至带动得心底一阵震颤。有臣子仿佛意识到了甚么,探出头往朱雀门下一看:一名随着驱傩队伍正要入皇城的男子,正戴着面具立在登闻鼓前,几乎是用尽全力地敲响了巨大的鼓。
有多少年不曾听过登闻鼓的鼓声了?太宗皇帝在时,政务清明,百姓安居乐业,整个长安城内几乎都不会发生甚么不法之事,更不必提有人冒险敲响鸣冤的登闻鼓了。一时之间,从未经历过此事的众臣竟都有些恍惚起来。
唯有圣人神情微冷:“将此人带上来!!”
然而,并不等监门卫将那名男子拿住,那人便忽然丢开鼓槌,跪倒在地,高声呼喊道:“圣人在上!!圣人在上!!微臣乃彭王府主簿,告发彭王谋逆!!”
一时间,所有人无不惊呆了——
彭王脸上的血色褪尽,几乎是立即反应过来:“这是诬告!诬告!!臣冤枉啊!!”
第223章 还治其身
本该是平安喜乐的除夕之夜,却倏然出现了一桩谋逆案,不啻于平地惊雷。前一刻尚是载歌载舞、欢声笑语,此时却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仿佛晴朗的苍穹瞬间便积满了乌云,不知什么时候便会雷霆万钧、暴雨倾盆。
不久前尚是谈笑风生的群臣,如今无不陷入了沉寂当中,脸上愉悦放松的笑意皆尽数收了起来。服紫高官们更是似有所觉,暗暗地注意着圣人的神情举止。当然,他们并非担忧圣人的情绪起伏,只是直觉此事与这位皇帝陛下大概脱不开干系罢了。
毕竟,朱雀门下的登闻鼓多年来形同虚设,若非有人提点,便是彭王府主簿想要首告谋逆,也绝不可能轻易想到击鼓鸣冤。而且,按照规矩,只要登闻鼓敲响,无论圣人与群臣正在做甚么,都必须立即开始朝议,听取冤情。如今五品以上服绯服紫高官都在朱雀门上,随时随地都可开始审案。这也注定了彭王没有任何反应的时间作出布置,亦不可能再联系品阶较低的党羽为其开脱。
更何况,眼下谁不知晓彭王与安兴长公主早已暗中勾连在一起,与越王谋逆案有极大的干系?而安兴长公主目前还在太极宫中享用夜宴呢,便是驸马程青有心相护,一个纨绔子弟又能做甚么?连派人给安兴长公主传信恐怕都做不到!!
选择除夕之夜,在朱雀门上骤然发难,为的绝不仅仅是突如其来,令对手措手不及。而是精心设置了“天时、地利、人和”的局面,一击便欲置彭王于死地!!能在皇城之中设下如此惊人之局,非圣人莫属!!
当监门卫将自称彭王府主簿的男子带上朱雀门后,彭王浑身都已是冷汗泠泠。分明正是寒冬腊月,他却如同身处炎炎夏日,瞬间便汗湿重衣。他迅速地环视周围,仿佛试图从中寻找一线生机。那急切中甚至带着几分狰狞的目光,从淡漠的程青脸上掠过,而后又从佯装甚么都不知晓的数人身上挪开,最后定定地望向荆王。
李徽与他相隔不远,暗自将他所望之人都默默记下来。事出紧急,在死到临头的时候所做出来的反应才是最为真实的。因为每一时每一刻每一人都关系到他的生死,已经有些乱了阵脚的彭王绝不可能为了诬陷他人而故布疑阵。而且,说到底,他与安兴长公主同谋也不过是为了利益罢了。遇到性命危机的时候,他又怎可能甘愿为了保全同党而耽误了自己?
“微臣叩见圣人!”那彭王府主簿跪倒在地后,并不等任何人询问,便滔滔不绝起来。据他所言,彭王早有不臣之心,而且与越王府的郎陵郡王彼此勾结。他曾在书房中“偶然”听见二人商讨如何利用越王府倾覆的时机,将其势力收归己有,并且将江夏郡王麾下的兵权纳入囊中。
为了名言正顺地获得兵权,他们甚至派人前往西突厥部落以及薛延陀部落密谈,想来个里应外合,从而得到领兵的机会镇守边疆,也可顺势将郎陵郡王从堪称流放的振州带回来。以彭王谨慎的性格,西突厥部落与薛延陀部落的书信定然已经被他毁去,但彭王府中一定还保存着与他们来往的信物!!
“与西突厥、薛延陀暗中勾连?”圣人皱起眉,沉声道,“朕绝不相信,彭王叔父居然会犯下这种勾结外敌的叛国大罪!!”比起谋逆未遂,私通外敌更是足以遗臭万年的罪名。一旦确定此罪,史书上留了一笔,子子孙孙大概都再也抬不起头来。圣人一开口便是“叛国”,聪明人自然知道他想要甚么样的结果。
“臣冤枉!”事关自己的性命,彭王几乎是瞬间便发现了圣人的意图,不由得双膝一软,立时跪倒在地。他的儿孙们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忙不迭地跟着一起嚷嚷:“圣人明鉴,这是诬告!臣们冤枉啊!!”
不过,口中服软,说着冤枉之类的话,彭王的双眼却极为狠厉地刺向那位主簿,仿佛淬着毒的刀子,带着刻骨的恨意。
那位主簿怔了怔,仿佛受了惊吓般浑身抖了抖,紧接着又道:“微臣本该早些寻机会首告,但彭王府如今看得极紧,所有属官与部曲奴仆都不得擅自离府,连微臣的家人都被软禁起来,实在没有任何机会。好不容易,微臣才趁着今日驱傩队伍进入彭王府驱邪,悄悄戴着面具藏进了人群之中……”
“……”圣人略作沉吟,“众位爱卿以为如何?”
“老臣明白,圣人素来仁善慈爱,断不愿在除夕之夜闹出一桩谋逆之案来。”吴国公秦安抖了抖脸上颤巍巍的肉,肃然接道,“不过,此案事关重大,便是圣人心怀不忍,也须得秉公处置。”
他所说的每一字每一句,几乎都是昔日彭王威逼圣人时曾说过的话,带着浓重的讽刺之意。彭王甚至觉得这一字一字犹如刀箭一般,戳得他心中几乎是血流遍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