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安郡王见闻录(287)
然而,她话未竟,旁边的柳氏却紧紧地按住了她的柔夷,脸上浮起似伤痛似恐惧又似愤怒的神色。杜娘子怔怔地望着她,情绪浮动渐渐归于沉寂,面容瞬间便变得晦暗起来,仿佛身在此,心却不在此。
“珈蓝许是有些累了。”清河长公主浅浅一笑,“留在此处歇息片刻罢。我们也正好去前头见一见客人。”说罢,她望了望阎氏。阎氏却定定地注视着杜娘子,半晌之后才莞尔道:“也好,婉娘应该也想念寿娘了,咱们走罢。”
长宁公主遂笑吟吟地挽着两位长辈,与她们说起了最近的趣事。李徽则牵着永安公主,缓步随在她们身后。他身边的王子献侧首望了一眼僵坐在水轩中的杜氏母女,又望向阎氏的背影,拧紧眉头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留在水轩之中的杜家母女依旧是方才的姿势,仿佛正在僵持一般。良久,柳氏忽然泪落如雨:“珈蓝,见到了新安郡王之后,你还有甚么不满意的?遍数长安城之中,还能寻见更好的婚事么?不知有多少小娘子暗中艳羡于你,为何你竟是如此固执?”
杜娘子长叹一声,涩声道:“阿娘,便是新安郡王再好,也不是儿的良人。儿已经说了无数次,无意结下姻缘婚事,阿娘为何总是曲解,以为儿是担忧遇不到好夫婿呢?”
第237章 各家难处
在这世间,无论是血脉相连的父母儿女兄弟姊妹,或是同床共枕相濡以沫的夫妇,都极难互相理解互相体谅。毕竟世人不同,所思所想所愿皆不能妄自推断。然而,偏偏也正是这些亲近之人,一贯以来总是以己度人。无论他们怀着的究竟是关怀、利用或是猜忌的心思,只要抬着为对方着想的名号,便认定了对方绝对不能拒绝。
父母为子女计深远,确实值当叹一句可怜天下父母心。然而,他们所计之“深远”,究竟是否子女所愿?究竟是否子女所需?究竟是否子女所该得?极少人想过与子女商量,取得子女的认同。只因父母之命谓之“孝”,而孝道是世间男女老少必须遵从之大义。
水轩之中,柳氏便是哭肿了眼,喃喃道:“这世间哪有小娘子不婚配的道理?你一直说自己与神佛有缘,一定是顾虑外头那些流言蜚语罢?阿娘也心疼你……可你怎么也不想想,若是一意孤行地出家,反倒是坐实了那些混账言语?更何况,给你算生辰八字时,也没有甚么大师说你应该断绝红尘……”
杜娘子垂下眸,轻轻一叹:“阿娘,留在红尘中又有甚么好处?”柳氏所以为的好处,于她而言没有任何意义。她确实不在乎“郡王妃”的封号,更不在乎荣华富贵。红尘之中,她在乎的只有家人,然而亲近的长辈接连去世之后,家人里也唯有阿娘一心一意替她打算了。不,就算是阿娘,心里也免不了惦记着兄长与侄儿侄女,惦记着杜家的前程。
“为何没有好处?你若是出了家,成日里只能吃斋念佛,过得孤苦清冷,又有什么好处?若是成了郡王妃——濮王妃的性情和善,新安郡王亦是温雅之人,你想过甚么样的日子都能由自己做主,又有什么不好?”柳氏紧紧地握住她的柔夷,哽咽道,“你也不想想,若是你祖父祖母与阿爷在地下得知你出了家,心里该有多难熬。”
杜娘子怔了怔,禁不住苦笑起来,低声道:“阿娘,昨夜兄长们是不是与你说了甚么?”
柳氏一愣:“也没有甚么,无非是我们母女许久不曾赴宴饮,不了解这些贵人的性情,他们特地出去打听了一番罢了。”她的神色中有几分不自然,显然昨夜杜家兄弟所言的绝非仅仅如此罢了。不过,她却选择了隐瞒,保住家中已经渐渐变了模样的血脉亲情。
“我知道,阿兄他们只是心里着急了……”杜娘子再度一叹。接连丁忧守孝四五年,起复之日遥遥无望,他们又如何能不煎熬?新安郡王是他们起复的最后希望,定然想牢牢握在手中,绝不允许出任何差错。在兄长们眼中,这分明是一桩皆大欢喜的婚事,自是不能让她“任性妄为”。
不过,那些所谓的流言蜚语,他们定然都不知晓,是从家中渐渐流传出去的罢?其实,杜家早已潜伏着暗流,早已容不下她了。出家,能够斩断一切,对她而言是最为干脆利落的抉择。出嫁,则能为家人带来更丰厚的利益,对他们而言是绝不能错过的绝世良机。至于她究竟想要甚么,他们并不真正关心,也无法理解。
“那……你可是想通了?答应了?”柳氏禁不住又问,语中带着无尽的期盼。
“容儿再想一想罢,时间还长着呢。”杜娘子蹙紧眉,终是后退了一步。欣喜万分的柳氏却只当她已经松了口,立即破涕为笑,扬起眉连连道:“好,等你仔细想清楚了,咱们再好生合计合计日后之事。”
杜娘子见她已然云销雨霁,心中不禁略松了松。然而,在她心底更深处却传来一阵阵无法忽视的钝痛。清秀的脸庞上,不知不觉便笼罩了一层更深的郁气。不过,沉浸在喜意中的柳氏完全不曾察觉。
不久之后,杜家母女便再度求见阎氏。阎氏将柳氏留下来说话,笑对杜娘子道:“伽蓝便随着悦娘出去走一走罢。正值花样年纪的小娘子,也不该总是拘在我们这些婆子身边。三郎、子献,你们可得好生护着她们,绝不能让她们被人冲撞了。”
“阿娘尽管放心。”尽管心中觉得有些微妙,李徽依旧含笑答应了。他身边的王子献亦是始终带着笑意,神色分毫未变。
于是,一群晚辈都告退离开了,而阎氏不动声色地开始向柳氏询问些杜家之事。对于未来的亲家,她也曾费了不少心思仔细查探了一番。但明察暗访所得,自是远远不如家人之言。杜家人之事,也唯有杜家人才能知晓。
柳氏当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希望自家能给未来亲家留下好印象。她是个心存善意的妇人,也不乏聪明之处,不过也仅仅只是如此罢了。如今杜家已经衰落到了极致,自然藏着无数隐患,她忧心忡忡却无法解决,也唯有期盼着这桩婚事能够解去万难了。
另一厢,李徽将王子献引见给了杜娘子。王御史依旧风度翩翩,笑容晏晏,言谈之间并未流露出任何异样。杜娘子虽在家中守孝,却也听说过这位少年甲第状头的名声。不过,无论是新安郡王或是王御史,于她而言都没有任何意义,她也只是平淡以对罢了,与寻常小娘子截然不同。
同行不久之后,素来敏锐的杜娘子便察觉两位少年郎之间的举止异常亲密。她眉宇间的郁色不由得更沉了几分:解除婚事是她提出来的,新安郡王答应了,也努力了,同时有了自己珍惜之人。如今她还有甚么颜面,说她……极有可能翻悔呢?
见她默然不语,显然有些心不在焉,李徽便与王子献借故离开了。他们都意识到,方才杜家母女所起的争执,必定是杜娘子落了下风。这桩婚事的结果,看似已经无可动摇了。毕竟,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们一时之间均难以撼动。
待行得远了,周围再也没有旁人,王子献正色道:“玄祺,我想再与王妃殿下说一说我们的婚事,你以为如何?”最后一次机会,摆开所有的条件,若是能劝服便一切安好,若是不能劝服便唯有各退一步。
当然,若不是他一直觉得濮王妃阎氏是真心疼爱李徽,视他如同亲子,更对他无比宽容,他也绝不会如此“坦然”。而以阎氏的性情与出身,也只适合这样“坦然”的阳谋。其他所有一切伎俩,大概在她看来都是不入正途的小道,只会令她更加反感。
李徽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打算如何劝阿娘?”顿了顿,他又道,“阿娘并非仅仅只是反对而已,而是觉得再也没有别的法子。前两日我们苦思冥想,也不曾想出合适的计策,莫非你灵机一动——”
“不过是打算再等一等时机罢了。”王子献道,“若能有机会,向圣人求个恩典,你觉得如何?”短则三年,长则五载,圣人与暗中谋逆之辈必定有一战。手握兵权者,又如何会眼睁睁地等着抄家流放?而那时候,便是他崭露头角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