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安郡王见闻录(321)
“不过是几个月大的婴孩,驸马便赞不绝口,也不知与杨家达成了甚么交易。”王子献勾起唇角,不慌不忙地接道,“养育四皇子,于皇后殿下有百害而无一利。毕竟,弘农郡公府这样的母族,大约没有几位皇子会视如不见。替别人做了嫁衣,最后一无所有,反倒落了抢夺人子的骂名,这便是驸马想替皇后殿下‘谋划’的么?”
“王补阙费尽心机挑拨离间,未免也太不光明正大了罢?”燕湛冷声回道,“弘农郡公府再势大,也有衰落的时候,徐徐图之即可!”
王子献并不理会他的攻击与自辩,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当然,驸马所在意的并非皇后殿下如何,而是成国公府从中能获得甚么利益。若是周旋得当,获取了皇后殿下与贵主的信任与感激,同时也与杨家结了善缘,再与未来的太子殿下交好,日后成国公府自是立于不败之地。”
毫无疑问,他的话语切中了燕湛心中最为隐秘的心思。因而,他虽然勉强维持镇定,但脸色亦是渐渐地变了。
然而,新安郡王李徽却并不打算再浪费时间了,冷冷道:“与他分辨这些作甚?这种人总能找出无数理由来为自己辩护,还美其名曰都是为了叔母和悦娘好。他当我们都是蠢物么?还是他自己便是个不折不扣的蠢物?利欲熏心之辈,不足为谋,还是赶紧让他从此处出去罢。”今日这出戏,郡王殿下已经看得无比腻烦了,自然不愿再与他争辩是非对错。
燕驸马何曾受过如此羞辱,不禁气愤交加:“呵,这是公主寝殿!我倒想问一问,我身为堂堂驸马不能待在此处,二位又是以何等身份在深夜出现在此?!”
此言的诛心之意溢于言表,长宁公主的乌眸立即扬了起来,新安郡王则微微眯起了眼。两双极为相似的凤眸中隐含着怒火与难以置信——“燕湛!!”
冰镇的桃浆浇了燕驸马满身,而新安郡王的拳头随后也砸在了他那张俊脸上。
王补阙不慌不忙地上前,在他身上补了两脚,然后回首道:“这几日,便不要将驸马放出门了罢?免得吓着了旁人。”
长宁公主与新安郡王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冷哼了一声。
于是,自次日起,燕驸马便开始了漫长的称病告假。杨家、燕家——尽管每一日都有许多人来到公主府“探病”,却没有一人能够见到他。
第265章 大郎托孤
燕湛突然“告病”之后,杨谦虽觉得有些异样,却也并未太过在意。毕竟,与燕湛联络的目标已经达到了,杜皇后确实软化了,流露出了想要养育四皇子的意图。于是,接下来便只余下说服杨八娘了。
刚开始,他试图通过杨太妃委婉暗示,杨八娘的反应却极为激烈。毕竟,她自以为与胡婕妤完全不同,根本不必为了讨好杜皇后将亲生子送出去。
当听见侄女冷笑着道:“当年怎么不见姑母将淮王殿下送给文德皇后呢?若是送了,说不得淮王殿下便不至于体弱多病早逝了。”杨太妃如遭雷击,羞愤得转身便离开了太极宫,再也不曾踏出别宫一步。
而安兴长公主听闻此事之后,先是大笑不止,接着却忽然变了脸色:“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居然也敢妄言阿兄之事!”说罢,她竟是森森地笑了起来,而后,笑容愈来愈妩媚,红唇亦是鲜艳无比。
杨谦再也请不动杨太妃,暗自恼恨不已,觉得杨八娘实在是不识抬举。然而,杜皇后将太极宫打理得极为妥当,他实在寻不见时机派人悄悄送信给杨八娘。于是,只得求见韦夫人,请韦夫人出面相劝:“母亲,天赐良机绝不能错过!只是让四郎暂且跟在杜皇后身边罢了,待到四郎成为太子之后,咱们家不愁没有机会将他夺回来!”
韦夫人定定地望着他,手中的菩提子转得愈来愈快,而后轻轻地点了点头。杨谦顿时大喜过望,又忙道:“母亲,此事万万不能让阿爷知晓。就让阿爷当成是水到渠成之事即可,否则他又该责骂孩儿太过急切了。”
韦夫人再度默默地颔首,杨谦立即喜形于色地告退了。然而,他的得意志满并未维持多久。翌日,小韦氏便发现,他突然生了重病,不得不与燕驸马一样,告病在家中休养。更为奇怪的是,请了太医前来诊治,也饮了上等的好药,杨谦的病却愈来愈重,不断咳嗽且不提,咳得重了些甚至会呕血不止。
许是因杨谦先前也曾病过一阵,呕血更是司空见惯,杨士敬只将太医唤过来询问了几句,又命人将孙儿单独迁了院落便不再过问。他如今需要操心的事情多得很:诸如究竟是否该利用目前的情势,将四皇子送到杜皇后身边;诸如该如何暗中给女儿传信,让她注意不让四皇子着了其他人的暗算;诸如是否该再次与安兴长公主联系,利用她在宫中的人脉等等。至于杨谦,韦夫人与小韦氏都在,也轮不到他来事事关心。
就在此时,风度翩翩的王子献再一次来到杨家探病。名为探病,他却不过是立得远远的,望了望杨谦已经枯槁的病容,而后与杨家小郎君说了几句话罢了。当杨家小郎君将他送出府之后,大概没有想到,他会在当夜再度悄悄来到杨府。
本应门户紧闭的弘农郡公府,对这位俊美少年郎却是毫无提防。在杨家安插的暗棋们各司其职,已经将这座府邸的防备蚕食出了无数条缝隙。而只需一条缝隙,王子献便能如入无人之境,来往任何他想要去的地方。
孤月高悬,荒草丛生的院落依旧静静矗立。这是王子献与杨大郎第二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见面。杨大郎躺卧在善娘的怀中,身形佝偻得越发厉害了。与首度相见时相较,他的神情却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更增添了些许怅然之色:“在下有个不情之请,望王郎君能够答应。”
“我与大表兄虽只有一面之缘,却可谓神交已久。”王子献道,“若是我能力所及之事,大表兄但说无妨。”其实,见到这对夫妇的时候,王子献便已经猜出了他们想要见他的目的。便是他从未学过医,此时也能瞧得出来,杨大郎的怪病大概已经压迫了脏腑,再加之他心神损耗,命数已经不长了。而善娘亦存了死志,眉目间皆是凛然之色。
“外人看来,杨家已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富贵荣华唾手可得。而且再过数十年,说不得便能成为太子甚至是圣人的母族。”杨大郎沉沉地叹息一声,“但在我看来,杨家早已是风雨飘摇,每时每刻都极有可能倾覆。我生是杨家人,死也当是杨家鬼,自然愿意为杨家留存一线转机。但……有心无力……”
没有人愿意听他一言,甚至没有人愿意踏进小院一步。他空有一腔善意,却只能独自在此处燃烧殆尽,直至灰飞烟灭。在听说杨八娘生下四皇子的那一刻,他无比清楚地意识到,杨家已经无可救药。整个弘农杨氏京兆房嫡脉,已经被他父母姊妹兄弟的野心拖入了深渊之中,再也难以翻身。
“只是,我确实蒙受了父母养育之恩,阿桃却不欠杨家一分一毫。”杨大郎接着苦笑道,“我与善娘用自己的口粮将他养大,而他陪着我们在这个四四方方的小院中过了这么些年,也已经足够了。”
“阿爷……”阿桃睁大了双眼,难得露出几分惊惶之色,“阿爷,阿娘,你们不要我了?”
“阿桃,阿爷活不长了,杨家的富贵或许也只剩下这几天了。”杨大郎道,“我愿与杨家共存亡,却不希望你也跟着我犯傻。好孩子,你应当去更广阔的地方瞧一瞧——至少,是比这个院落,甚至比长安更为壮丽的世界。”
“我……我不去。”阿桃红着眼睛,低声道,“我哪里都不去,只想陪着阿爷和阿娘。” 他虽是困在一方院子中长大,却绝非不聪敏的孩子。正相反,他聪慧出众,也极为孝顺,自然能够理解父母的苦心。然而,理解,却并不意味着能够接受,更不意味着能够割舍血脉亲情。
“好孩子,你忍心让我们这一辈子都不知长安有多么繁华,长安以外的景致又是何等秀逸动人么?”杨大郎微微笑了起来,“若是你能替我们去瞧一瞧,此生我们或许便能够瞑目了。否则,便是同生共死,心中也难免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