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安郡王见闻录(177)
王子献微微颔首:“今日圣人也提起了此事。虽是轻描淡写,却有惊涛骇浪隐藏其中。而且,我在陇右道、关内道游历之时,也曾听过当地不少文士议论分封之事。若非有人暗地里推波助澜,此事又如何会引起文士热议?”
西域胡商……分封……
倏然间,李徽双目一亮,竟是击案而起,拉着王子献来到挂着大唐舆图的墙壁前。王子献顺手提了一盏灯,昏黄的灯光照在舆图上,从长安一路到西域所经之地,一一浮现在他们视野当中。
“如今皇家宗室中,唯有高祖一脉留在长安,作为同族远亲的永安郡王、河间郡王、江夏郡王等诸脉或留在封地,或镇边担任要职,或闲云野鹤,所过的日子完全不同。”这一刻,李徽觉得自己当年辛辛苦苦地将皇家宗室谱系都背下来是值得的,否则,又如何能对宗族中的情况了若指掌?
“我也记得,这三位郡王当年都随着高祖征战天下,军功赫赫。”王子献道,“他们的嫡脉如今依然都领着兵权?”圣人千防万防的亲兄弟皆领了虚职,不敢随意涉入朝政之中,反倒是族兄弟手握重权,雄踞一方。两相对比,简直又可笑又可悲。换了谁是这位皇帝陛下,想来也绝不可能安心罢。
“是,如今继承爵位的三位郡王都是镇边的大都督。”李徽伸手按在舆图上,自西向东,缓缓道,“永安郡王,任沙州都督,镇守玉门关整整二十载。他是祖父的族兄,已经是六十余岁的老人了。祖父曾想将他召回长安养老,他却直言不喜长安的丝竹缠绵之声,只想听雄壮的军鼓之响,所以一直留在沙州抵御西突厥人。他的眷属分散在灵州,以及太原府的封地中。”
“上一任江夏郡王,曾任灵州都督,后转任朔州都督,一年前因病去世。如今继承郡王之位的,是他年仅二十岁的独子,目前正在封地鄂州当中守孝。此子天生体弱,叔父有意让他带着家眷迁居长安。守孝期过后,江夏郡王大约便会阖家迁到长安,领取闲职度日。”
“河间郡王,任胜州都督已有十载,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说起来,他继承郡王爵位之时,也正好是十六七年前。不过,他的封地与都督府皆在河北道、河东道,应当从未去过陇右道、关内道的灵州、兰州、凉州等地,与西域胡商也不会有太多来往。”
“除了这三位郡王之外,其余同族不过是闲散宗室。而荆王是宗正卿,从未执兵权;彭王与鲁王则是遥领大都督,并无实权。”说到此处,李徽也苦笑道,“说起来,亲王几乎皆是闲散,郡王反倒是深受重用——或许正因他们的血缘足够远,所以祖父与叔父才能将他们当作兄弟来信任罢。”血缘若是近些,反倒是对皇位有威胁,故而爵位虽高,却不敢让其手握大权。
“按照常理而言:族兄弟谋大位,名不正言不顺;亲兄弟谋大位,只要借口足够高明,便足够了。”王子献一针见血地接道,“不过,人心永远不会餍足。谁又能断定,这些‘忠心耿耿’的族兄弟,心中不会生出愤懑、嫉妒与不满?他们手中握着兵权,若是经营得当,谁说不能改易天下?总归都是李家人,不是么?”
李徽无奈长叹:“远支宗室有何不好?既有爵位可享,又不必战战兢兢的。离长安千里之遥,只需不做甚么奸犯科,大可过得自在逍遥。怎么偏偏却如此想不开——竟要谋逆?”
“远支宗室的爵位一降再降,迟早泯然于众人。”王子献摇了摇首,“更何况,会起异心的人,岂是寻寻常常的荣华富贵便能够满足的?想必,他早便对着天子御座垂涎三尺了。或许,十几年前的夺嫡之案发生的时候,便让他寻着了机会。那时候的安兴长公主有何势力?杨家也不过刚送了个孺子给当时尚是晋王的圣人罢了。”
“你的意思是,所谓夺嫡案的余孽,都是他救下来的?应当也只听他的话?”李徽略作沉吟,“安兴长公主与杨家,只是他在明面上扶持的棋子?意图让他们引起其他人注意,而他则声东击西——不动声色地在暗中行事?”
“不错,杨家的崛起与野心,实在略有几分蹊跷。应当是他派人私下鼓动的,或许他在安兴长公主与杨家身边都安插了棋子。”王子献目光湛湛,神色笃定,“不过,安兴长公主亦绝非轻易能够驱使之辈,必不会事事都听从于他。这一回若是顺利,应该像过去那样,将所有事都推到安兴长公主身上。而不该折了那两个胡商,令此人暴露行踪。”
“如此说来,安兴长公主与此人之间的矛盾必定会越来越深……日后或许会是咱们的机会。”李徽的目光从舆图上的沙州,缓缓地挪向胜州与鄂州,“……究竟会是谁……”
“莫要着急,如今没有任何证据,再如何猜测亦是枉然。”王子献揽住他,将他带回书案边,“不如先将驼蹄羹喝了罢。”
李徽的腰微微一僵,又不动声色地放松下来。王子献只作并未察觉,神态举止一如往常。
第146章 游慈恩寺
若想得知幕后主使的身份,唯有从那两个西域胡商入手,以他们为线索将零零碎碎的事实串起来。虽然此二人早已不知所踪,但只要他们曾经来过长安,便不可能没有留下痕迹。不过,濮王府与越王府一样,到底不敢光明正大地四处追查他们的下落,也没有足够的人手远赴西域调查取证。
于是,李徽没有任何犹豫,翌日便将相关消息告知了大理寺卿。负责督办此事的三司早便摩拳擦掌,只等着机会来临,便能立即驱使上百人为他们所用,将案情查个水落石出之后,在圣人面前大显光彩。得知了如此重要的线索,三只老狐狸自是喜出望外,连声称赞了年轻的新安郡王好些话,又让他去审问张员外郎。
李徽却婉言谢绝了这趟差使,只道自己没有任何经验,担心误了事——在如今的情况下,审问张员外郎已经毫无意义,他也没有必要过于锋芒毕露,免得引来更多不必要的怀疑——能从越王府中取得消息,在许多人看来,他已经足够出众了。当然,他们或许觉得,其中定然也有越王李衡看重子侄辈、愿意提携他的缘故。
作为一位近支宗室郡王,他不必将每一件事都办得光光彩彩,而是应当时而闪烁夺目,时而平庸如常,时而稳重可靠,时而青涩稚嫩。他所做的一切,都必须符合自己的年纪,符合自己的身份。能令长辈时不时惊喜一回,便已然是极限了。
当然,这样的表现,或许同样能够迷惑住他们的敌人。杨家如今不是已经彻底误解了么?以为他的所作所为皆有“高人”在后头指点。若是能让安兴长公主以及暗中准备谋反的那位远亲也轻视于他,便再好不过。无论如何,他如今也仅仅只是个初入仕途的少年郎,不是么?
在圣人的授意下,这桩极有可能为谋逆重案的案件悄然无声地继续查了下去。李徽暗自将三司查得的证据与自家部曲所知的消息互相印证——越王府所得的线索,则由李璟时不时地捎带给他。因着堂兄弟两人互通有无,李衡对此亦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索性便不再拘着李璟了,让他时常跟着堂兄,学一学他的行事之法、处世之道。
转眼间,便到了二月中下旬。天候转暖,正值桃花、杏花、梨花盛放的时候。李徽便挑了个休沐日,邀一众兄弟姊妹往大慈恩寺赏花。其他人皆有兄弟姊妹相伴,而濮王府中只他一人,难免显得有些单薄。于是,新安郡王很是自然而然地带上了王子献。而王子献又捎带上了偶然得知此事之后,便难得与兄长开口想同行的王子睦。
位于长安城东南晋昌坊的大慈恩寺,与诸王府以及公主府都相距遥远,太极宫则更远几分。当长宁公主的厌翟车停驻在寺门前时,其余兄弟姊妹都已经到了。李徽与李璟闻讯,特地带着王子献兄弟二人前来相迎。
长宁公主牵着永安公主下车时,目光不由自主地便掠过了王家兄弟,难掩笑意:“阿兄先前不是说,这一回只有自家人么?怎么咱们一群姓李、姓周、姓秦的里头,竟多了两个姓王的?咱们家何时有琅琊王氏的亲戚了?我怎么不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