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安郡王见闻录(369)
李欣抬起眉:“莫要转移话题。玄祺,你定要插手此事?”
“我只是不放心罢了。”李徽轻轻一叹,“许是直觉罢,总觉得这一回或许并不会太过顺利……阿兄安心便是,我会谨慎行事。”今天在宴饮中,他几乎是冷眼旁观河间郡王从容地待客,没有任何异样地暗中拉拢宗室与达官贵族。如此胸有成竹之状,令他禁不住多想了几分——
此人毕竟是位老谋深算的镇边郡王,暗中图谋不轨多年,若非安兴长公主与彭王失控,也不至于露出破绽。他手底下不缺能人,亦培养了庞大的势力,也许还藏着能救命的暗棋。若是不能亲眼见他身死,总觉得下一刻便会出现意料之外的转折。
面对他坚定不移的目光,李欣亦只能无奈以对:“那便去罢。河间郡王是死是活,我并不十分在乎,但你必须安然无恙。”在他看来,便是河间郡王运气极好,这一回能够逃出生天,区区胜州一地,也挡不住朝廷的平叛大军。内乱固然会使许多无辜百姓受累,但朝廷显露出威能之后,同样能够镇住许多包藏祸心之人,以及边疆那些暗含叛意的胡人部落。
一饮一啄,皆是天命所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河间郡王叛乱未必不是注定的结果,更未必不是一次磨砺。
李徽亦能理解兄长的想法。不过,他更希望自己能够尽力而为,无形之中平息一场战火。大唐的陌刀,应当斩杀进犯的敌寇,应当斩杀那些时降时叛、出尔反尔的小人,而非面对自己的同族与同袍。无论内讧是否能取得杀鸡儆猴的效果,都白白浪费了许多本不该断送的性命,祸害了原本平静安稳的家园。
骏马扬起前蹄,嘶鸣起来,而后小步向西奔去。在亲信侍卫的簇拥下,李徽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不知何时飘扬起来的风雪之中。
同一时刻,河间郡王府中。正堂内的靡靡之音与调笑声依旧,河间郡王则亲自将江夏郡王送出了门。年轻而体弱的江夏郡王轻轻咳嗽着,望了一眼他身后的李仁:“族兄,上元节已至,可否让大郎明夜来陪我去观灯?拘了他这么些天,偶尔也应当让他松快松快才是。”
闻言,河间郡王顿时笑了:“为兄与大郎已经多年不见,正想好生陪一陪他呢。否则,父子二人便如同陌生人一般,回胜州之后又该如何向王妃交待?不过,若是族弟不嫌弃,我们二府大可一同出门观灯。明日宫中上元夜宴,不如定在后日夜里如何?”
灯火恰在李仁的面容上投下了一片阴影,谁也瞧不见他此刻的神情,亦瞧不见他袖中缓缓攥紧的双拳。当然,也不会有人发现他掌心中刺破的伤口,早已经血肉模糊。
“……”江夏郡王苍白的脸上因咳嗽而多了些奇异的血色。他的性情似是太过温和,很快便退让了:“族兄说得是。我与大郎再投缘,也不能打扰你们父子相聚。那便后日夜里,同去夜游观灯罢。我家王妃已经命人在皇城外扎了灯楼,正好可同去观赏。”
“那敢情极好!家中没个女子主持内务,我们父子完全忘了布置灯节了!!”
江夏郡王的马车辚辚驶走后,河间郡王便回过首,似笑非笑地望向自己的儿子。王府侧门在他身后轰然关闭,犹如再度关上了囚笼。李仁抖着嘴唇望着他,觉得自己在他眼中,也许与府中那些低贱的奴仆或者路边的平民没有任何区别。这一瞬间,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是他的儿子,又是否是王妃所生的嫡长子。
“大郎,你确实长大了。”河间郡王近乎温和地道,“京中之事交给你,我也能够放心了。”然而,语气再如何和煦,面上带着多少笑意,都抹不去他眼底的冷酷与冰寒。他望着自己的嫡长子,便犹如看一只蝼蚁一般。仿佛无论他是生是死,都与自己毫无干系。
李仁带着最后的希冀,鼓起勇气朝他扑了过去,紧紧地抱住他的腿:“阿爷,带孩儿走罢。孩儿想回胜州,想见阿娘,想见弟妹们……孩儿不想独自一人留在长安,不想孤孤单单地过下去……带孩儿走罢!求求你!求求你!!”
河间郡王垂下眼,轻轻一叹:“好孩子,胜州苦寒,你又何必千里迢迢地去受苦呢?将你送到长安,便是想让你过着安稳富贵的日子。且熬过这几年罢,只要你能熬得过去,我会补偿你的。”
补偿?!他还能等得到那一日么?!
李仁浑身发抖,竟是哭了起来,涕泪四流、苦苦哀求的模样真是见者伤心、闻者落泪。然而,河间郡王却丝毫不为所动。很快,他身边的部曲便上前,将李仁从他身上“撕”了下来,一掌便击晕了。
旁边的昏暗中,倏然走出另一位“河间郡王”,默默地行了一礼,便向着笑闹不断的正堂而去。河间郡王则去旁边的阍室换了身衣衫,扮作某位体型与他相似的宾客的模样,而后大摇大摆地带着数名部曲,纵马离开了郡王府。
西市临北坊墙的某座酒肆二楼,李徽与王子献正听着部曲们低声禀报河间郡王府的消息。陆陆续续有宾客离开,宴席依旧在继续。那些宾客或驱车或御马回了家,也有些径直去观灯了。而此时正是解除宵禁的第一夜,长安城内观灯之人如潮水般汹涌,几乎处处都是摩肩擦踵,转眼间便会错失目标,并不容易追踪。他们所能用的人手虽然有数百,但为此后的行动考虑,却依然有些捉襟见肘。
就在这时,王子献的眸光轻轻一动,定在北面的街道上。无数行人车马之中,数个背影格外眼熟的骑士正顺着人潮缓缓地朝西而去。他们都身着寻常世族部曲服饰,行为举止亦并不突兀,但偏偏其中有一人的马却是难得一见的千里奇骏,等闲人便是抛掷万金也未必能买得。
“就是他?”
“就是他。”
“去罢,远观即可,绝不能轻易暴露行踪。莫忘了,明日的宫中夜宴,你也须得参加。”
“我省得。”王子献含笑道。见雅间中四下无人,他侧过首,在李徽唇上轻轻点了点,一触即分。
唇上的温暖犹在,人却已经离开了。李徽望着他的背影,压下心底的担忧,继续盘算起来。
第305章 追杀失败
通明的灯火犹如银河垂落九天,映红了长安城的夜空。遥遥望去,整座都城仿佛光华璀璨的宝石,令人不自禁为之心荡神驰。京郊以及附近商州、同州等地的世族百姓们纷纷驱车而来,官道上前前后后几乎皆是入京观灯的人群。
此时此刻,数名逆人流而动的骑士自是引来了众人瞩目。选在宵禁解除的首日出京之人实在太过罕见,令许多人都忍不住好奇地望过来。然而,这些行色匆匆的骑士见官道上人流拥挤之后,便拨马转向了阡陌小径,不多时便消失在了月色之中。不久之后,又有数十骑士打听他们的去向,亦随之离开了。
因道路泥泞,天候又格外寒冷,不过奔出数十里,河间郡王便察觉爱马似是有些疲倦了。他的骏马尚且如此,更不必提部曲们使的驽马了。便是再三挥舞马鞭,这些驽马亦只能哀鸣着缓下了速度。同时,扑面而来的烈风犹如刀刃,几乎下一刻就能将露在外头的脸割裂,而冬夜的寒意亦早已深入骨髓之中。
“阿郎,此处道路难行,绕去南山颇费时间,不如我们直接上官道罢。就算是遇上那些观灯之人,拥挤定然也不会持续太长。只要过去数十里,官道便会通畅如初了。”身边有部曲提议道,“此外,驽马行百里左右便该换马了,否则必定会拖累咱们的速度。”
“不急。”河间郡王命人伏在雪地中,仔细倾听身后是否有追兵。几名经验丰富的部曲听了片刻,确定没有追兵之后,他方道:“不可随意上官道,免得暴露行踪。眼下先绕小道去周先生的庄园里,将马换了。”
于是,一行人又悄悄策马飞奔了数十里。一两个时辰后,南山已经近在咫尺,周先生的庄园也越发近了。河间郡王正欲派人前去探一探庄园中的动静,忽听附近的矮林中响起弩机声。他本能地立刻策马飞奔,靠着骏马出众的反应与速度逃离了弩机的射程。而那些尚未反应过来,或因驽马疲倦而奔跑不及的部曲则纷纷中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