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安郡王见闻录(148)
杜重风随着他的目光望去,摇首道:“此处便最为适宜。”而后,他沉吟片刻,方道:“不知大王可曾听闻,最近京中文人间的流言变得愈加纷繁了?似乎不止一人在背后推波助澜,但目标所指的只有一人——王郎君。”
“我并非文士,自然并未听闻甚么新消息。不知杜郎君所指的,究竟是什么流言?”李徽的脸色沉了沉。文人间的流言,四处受邀参加文会、诗会的王子献定然知道得最清楚。不过,这些天他竟然只字不提,究竟在隐瞒甚么?
他正欲细问,便听不远处有人愤愤然地道:“若当真是才华横溢之人,为何此前在长安却并未传出任何文名?无端端便得了这么多高官贵人的举荐,其中定然有甚么旁的缘故!”
数人纷纷附和,又有人道:“你们不妨细细想想,此人姓什么——姓‘王’。越王之母王太妃与越王妃皆出身祁县王氏,若是祁县王氏子,得到一群宗室王的举荐也不奇怪。至于国子监祭酒与杨尚书,许是看在越王的颜面上,才替他说了好话。如此说来,越王殿下倒真是好大的颜面。”
“就算看在越王的颜面上,也不可能公然抹黑杨状头罢?你们难道不曾听说,国子监祭酒居然认为他比杨状头更胜一筹,此次省试定能夺得甲第状头!省试还早着呢,便将这样的名声传了出来。若是到时候他不是甲第状头,甚至根本不曾登第,那可真是一出好戏!”
“啧,你们可真是糊涂!都传出了这样的名声,又有这么多人举荐,若考功员外郎不给他一个甲第状头,岂不是平白得罪了那些达官贵人?区区考功员外郎,如何经得住几位宗室王的责备?”
“甚么?!你的意思是,这甲第状头,注定要落在那甚么王子献身上?!”
“嘿,你们忘了?长宁公主也举荐了他,莫非……”
“长宁公主早已许配给了成国公府,怎可能再下降祁县王氏?”
“不是尚未过六礼么?只要贵主愿意,什么事不能成?听说那王子献生得不错……想来也不过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为了替尚主铺路,便拿着甲第状头的名声给自己装点装点罢了。”
转眼之间,怨气沸腾的年轻士子们便分作了两派:一派百般揣测此次省试已经内定了状头人选,显然是一次舞弊。只可恨这些达官贵人权势煊赫,只手遮天,他们这些寒门士子求告无门。另一派则心照不宣地肆意揣测长宁公主或者其他宗室王与王子献之间的关系,其中更夹杂着许多不堪的言论。
听见这些胡言乱语,李徽心中的怒火几乎猛地燃了起来。不过转瞬之间,他便想到了隐藏在流言背后之人的居心叵测:这分明是一次明晃晃的捧杀!借着大肆宣扬子献的才华与所获得的赏识,刻意引起所有年轻文士的嫉恨与质疑!!子献的名声在长安传得越广,怀疑他的人便越多,就算他当真获得甲第状头,其他人必定也认为这“状头”的来路不正!
若是没了好名声,莫说是日后升迁了,便是登入仕途都有些危险!万一有人状告此次贡举舞弊,监察御史借题发挥,子献作为引来质疑之人,便是再清白无辜,也极容易成为平息此事的牺牲!
为了彻底毁了他,不惜造势捧而杀之!真是好狠毒的心思!!
虽然心中很清楚,此时此刻,并不宜将此事闹大,而应该尽量使些法子展露子献的才华,以平息这些士子的怀疑。然而,作为一位兄长,作为一位生死之交,李徽却觉得他已经忍无可忍——他猛然将手中的茶盏掷了出去,狠狠地砸在那群正在低声讨论着不堪猜测的年轻士子中间。
温热的茶水四溅,碎裂的瓷片擦过好几人的脸颊。那群人一时间大哗,狼狈不堪地四处避让。有人躲避不及,脸上落下了血痕,顿时气怒交加,挥着拳头便要冲过来:“畜生辈,发什么疯?!莫非你就是那个甚么见不得人的王子献?!”更有人拿起手中的茶盏杯碟、笔墨纸砚,要砸将过来。
面对如此混乱的场景,数倍于他的敌人,李徽却极为冷静。他轻哼了一声:“‘畜生辈’?杜十四郎,你可记得,十逆大罪之六指的是什么?”
杜重风怔了怔,方才正要阻拦他,却已是来不及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此事彻底闹开——他原以为,这位新安郡王是位深藏不露的人物,必定不会当众失态,而是会冷静地徐徐图之。难不成,他的猜测居然有误?
虽然心中转过了许多念头,但他依然迅速地回过了神,不着痕迹地挡在李徽面前,淡定地答道:“十逆之六,大不敬之罪。谓盗大祀神御之物、乘舆服御物;盗及伪造御宝;合和御药,误不如本方及封题误;若造御膳,误犯食禁;御幸舟船,误不牢固;指斥乘舆,情理切害及对捍制使,而无人臣之礼。”
“辱骂孤为‘畜生辈’,辱及孤之父母,甚至于祖辈,可堪称为合乎人臣之礼?逆殴孤,意图伤孤,可堪称为‘敬’?”李徽又淡淡地问。
“回大王,此确为‘大不敬’,论罪当斩。”杜重风无比默契地接道。
当然,他们二人都明白,十逆大罪绝不可能如此容易定罪。一句辱骂,一些砸过来的茶盏杯碟,顶多只能让这些士子流放几年,彻底断绝他们的入仕之道。不过,若为的是杀鸡儆猴,不教那些不堪的流言继续乱传,这已经足够了。
当“孤”的自称一出,又有“大王”的称呼相佐之后,周围那些方才还愤怒无比的士子无不目瞪口呆。谁会知道,在文会的角落里,居然正坐着一名天家贵胄?!将他们所有中伤的话都听了个正着?!然而,已经砸出去的茶盏杯碟和文房四宝却已经收不回来了,不仅泼了杜重风满身,砸得他额角发青,李徽亦没有幸免。
一时间,此方角落中一片静寂。方才的喧闹与混乱,仿佛梦幻一般消散得无影无踪。
而这时候,听闻消息的杨谦带着一群师门兄弟与客人郑勤、王子献等人匆匆赶了过来:“究竟发生了何事?”杨家的文会中从未出现过这样的乱象,杨状头语中的不悦之意,一听即知。
第121章 郡王之怒
杨谦等诸人的到来,仿佛惊破了这一方角落中的静寂与惊惧。正惶惶然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年轻士子们,几乎是本能地立即望向他,似乎指望着他能替他们说几句话。然而,立在杜重风身后的李徽循声望去,俊美的脸孔上依旧冷静非常——冷静得根本毫无表情,无从揣测他此时的情绪。
“大王?”当瞧见站在一片狼藉中的李徽之时,便是素来泰然从容的杨状头也不由得变了脸色,“大王是何时来的?到底发生了何事?怎会……怎会如此?”
堂堂一位郡王竟然在杨家的文会中被人冒犯,便是濮王一脉再式微,也容不得如此慢待。想到此,杨谦竟是惊出了一身薄汗。他顾不得追究前因后果,满脸歉然地道:“大王可有受伤?不如请随着杨某至客院中歇息?快,还不快去将医者唤来替大王诊脉!”
连他的态度都如此恭敬,周围的年轻文士们越发惊慌,不自觉地便都纷纷往后退去。他们也不过是一时少年意气,加之确实有些心性不正,仗着彼此都不知对方身份,所以才胡言乱语一通,以发泄自己的嫉恨。谁知自己在不知不觉间,竟然冒犯了这样一尊大佛?
李徽并未接受杨谦的示好,他轻轻地掸了掸自己身上的茶水与墨迹:“杨状头,孤从未想过,居然会在你举办的文会上,听见如此令人愤慨的不敬之语,遭遇这样的逆殴之事。若是你想知道详细,便让杜十四郎转告你罢。”他的目光淡淡地掠过了杨谦与郑勤,仿佛是无意为之,又仿佛有些意味深长。
并非他多疑,而是从流言纷繁带来的结果判断,此事只可能是这二人在后头作梗。先前推动此事的是郑勤,剑指的是子献与杨谦二人。如今流言越发变本加厉,深受其害的却只有子献一人,杨状头竟然借着东风更上了一层楼,博得了众人的怜惜与维护——他绝不相信,杨谦自始至终没有在其中做什么手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