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安郡王见闻录(189)
“秘密?”王子献一怔,内心深处隐约仿佛浮现出了不祥的预感。
“听说大郎君得中新科甲第状头,奴才有勇气坦白此事。否则,奴宁可死后不得安宁,也不想牵累大郎君。”曾氏苦笑道,“这些年……奴看着大郎君挣扎求生,活下来已是极不容易了。又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大郎君冒险……去对付那个毒妇?”
“……”王子献望着她,静默不语。然而,心底却已有沸腾的暗流迅疾地涌动起来。
曾氏垂下眼,自顾自地道:“那是十五年前的中元节,奴因思念亡母而无法入睡,便悄悄地来到后园之中。却不想,绕到后门附近之时,便听见一阵又一阵嘶哑的哭喊声……奴吓得浑身发凉,连忙躲进假山石中,以为自己听见了鬼哭……不多时,就透过山石缝隙,看见几个婆子拖着一个怀孕的妇人走了过来。”
“那妇人叫得真是凄惨,身上尽是猩红的血……月光照在她脸上……她竟然是……曾在小杨氏身边服侍的贴身婢女砚娘。奴听她嚷着,腹中的孩儿是阿郎的,她绝没有私通男仆,她要见娘子……”
“然而,那几个婆子却一边踢打一边笑话她,说谁不知道这孩儿是阿郎的?不过,瞒着娘子引诱阿郎,便活该得到这样的下场……那砚娘眼睁睁地看着血肉模糊的一团从腿间掉落下来,忽然发了疯,挣扎着哭喊斥骂起来——”
曾氏本便气息微弱,模仿当时的情形时,声音忽高忽低,颇有些诡谲之感。然而,此时她却仿佛极为恐惧一般,猛然缩紧了身体。王湘娘满面苍白地抱住了她,愣愣地望着王子献,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是好。
王子献则面无表情地看着这母女二人,心中沸腾的情绪犹如刀刃,无形之中仿佛凌迟一般割着他的血肉。恍然间,他已经意识到,接下来曾氏要说的,究竟是什么样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又会在他自以为渐渐恢复安宁的生活之中,掀起何等的惊涛骇浪。
“贱妇!毒妇!我明白了!你是想除掉我!你想斩草除根!你以为除掉我之后,你私通姊夫的事便再也没有人知道?!你以为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你是故意让大娘子发现的?!你以为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你是故意在她坐胎不稳的时候悄悄地去见她,哭着下跪让她成全你们这对奸夫淫妇?!你就是想气死她!想让她一尸两命!!你这黑心肝的毒妇!!”
曾氏活灵活现地学完这段话之后,气息越发弱了几分,然而神情却轻松了许多,似乎已经放下了多年的心事与重担。王湘娘则已是完全吓呆了,浑身微微颤抖,转瞬间便惊出了一身冷汗。
“……”王子献依旧默然不语,眼中风云变幻犹如暴风骤雨、雷霆万钧,然而面上却异常平静,平静得诡异而又骇人。
“大郎君不信?”曾氏长长一叹,“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奴又何必在临死之前……编出这个故事来欺骗你呢?”
“不,我信。”王子献倏然转过身,背对着她们。他低哑的声音中似是含着些甚么情绪,仿佛寒冰底下藏着沸腾的火焰:“庶母这份恩情,我记下了。湘娘,好好照顾你嬢嬢。作为这份恩情的回报,你们母女二人今后的生活,便由我来负责。”
第156章 子献失控
当王子献缓步走出曾氏的小院子的时候,举止似乎与平常毫无差异。留在外面并不知情的庆叟与曹四郎无不松了口气,随在他身后原路返回。然而,回到自己的院落前时,他却停住了脚步,并没有入内歇息的意思。沉默片刻之后,他突然转身向着外院行去,脚步越来越快,犹如疾奔一般。
庆叟立即拦住了他,低声道:“阿郎,坊门已经关闭,城门也早已关闭,不得随意外出。无论发生了甚么紧要之事,阿郎且歇息一夜,明日清早再去办亦不迟。”在宵禁的时候贸然出现在街上,只会被武侯捉拿起来,无论说出什么理由亦不能作数。
王子献定定地望着他,忽然缓缓地将他腰间的横刀拔了出来:“你可知道那件事?”
庆叟愣了愣,满脸疑惑。曹四郎更是一脸懵懂之态,完全不知他在说甚么。
王子献提着横刀,望向正院内堂的方向,冷冷一笑:“怎么?你并不知道那件事么?就算刚开始你并不知情,傅母与成叟应当也会告诉你罢?”
庆叟猛然间反应过来,沉默半晌之后,才艰涩地低声答道:“某……确实知道。但那时候阿郎年纪尚幼,自保尚且困难,又何谈其他?某等也曾商议过许多次,觉得待阿郎大婚之后,再提此事亦是不迟……阿郎且冷静些,万万不能因此而毁了自己……”
因三人此时正立在外院之中,故而庆叟说话时多有顾忌,并未明言。曹四郎听得不明所以,只觉得云里雾里:“既然不能出门,阿郎便回院子里休息罢。时候也已经不早了,今天忙了一整日,应当也累了……不如某去厨下要些吃食来?吃过宵夜之后再睡也安稳些……”
王子献提着横刀,脸上似笑非笑,目光却锋锐如刃,仿佛能将人刺出血来:“庆叟以为我想做甚么?放心罢,我很冷静。”是的,他很冷静,非常冷静,再冷静不过。他正冷静地反省自己先前的“仁慈”。小杨氏三番两次欲置他于死地,他居然并未下狠手折磨她,为自己复仇!而且,为了保全自己,为了保全家族,他还暗中替他们收拾了无数蠢事!
是的,他并未如小杨氏所愿,死在外头。而且当时年纪尚幼,亦没有足够的能力报仇雪恨。待到如今,他已经拥有足够的能力,却在关键时刻有些心软了——他不愿让玄祺知晓自己是弑杀继母之辈,亦不愿让王子睦面对惨烈的事实,所以心中一退再退,盘算亦一变再变。
他努力地说服自己,如小杨氏这样的狠毒蠢妇,死固然不足惜。不过,让她失去富贵生活,与王昌反目成仇互相磋磨,与儿女互相怨恨,才更加大快人心。他只需耐心等待几年、十几年,旁观她满怀怨气地自己死去,便足矣。
那是他自己的仇恨,理应由他自己选择该如何报复,退一步倒也无妨——可他的生身之母大杨氏的仇恨,又岂能如此忍让?!
生为人子,若不能为母报仇,便枉为人了!!
王子献面无表情地绕过了庆叟与曹四郎,提着横刀回到自己的寝房内。灯火底下,雪亮的刀身倒映着他的脸庞,他能清楚地看见自己眼中刻骨的仇恨与无尽的悲怆。上一刻,或许是仇恨占据了上风,所以他并未来得及悲伤。这一刻,他却无可抑制地想起了此生此世无缘得见的母亲大杨氏——
他的思念中从来没有出现过母亲的脸庞,唯有冷冰冰的灵位,所以论起情感来似乎没有多少,余下的仅仅只是执着。本以为这是天意,是命运弄人,而他不得不接受生母早亡无人照拂的现实。却原来,一切不过是因那对奸夫淫妇而起,不过是那个毒妇作祟!!
这教他如何能接受这样的事实?教他如何能忍受小杨氏再活下去?!
翌日清晨,一夜未眠的王子献独自出了府,赶在城门开放的时候,头一个策马出城。庆叟与曹四郎虽然担忧他的安危,却只能远远跟在后头,不敢过于靠近他。
王子献御马飞奔,来到了大杨氏的乳母阿诺与成叟隐居的那座小庄园。此时正值旭日初升,每一间茅屋上都腾起了袅袅青烟,看上去很是安静祥和,宛如世外桃源。然而,他却无心欣赏,径直闯入了院子中。
“小郎君?”正在厨房中忙碌的阿诺惊喜地走了出来,“怎么突然便过来了?听说小郎君中了甲第状头,老奴正想着该如何庆贺呢!这两日做了些新的吃食,正好也让你尝一尝。你呀,从小就喜欢老奴做的各种饼食点心,怎么吃也吃不腻……如今长大了,却不像小时候那般,一直念着了……”
老傅母絮絮叨叨,满怀感慨地擦着眼角,又念起了大杨氏:“大娘子若是知道小郎君得中状头,不知该有多欢喜……待会儿小郎君便去给她上几柱香罢。十几年了,大娘子也总算熬过来了,该高兴高兴了。日后小郎君再娶妻生子,她心中应当也能彻底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