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安郡王见闻录(110)
于是,祖孙二人一路笑谈,连宫人与千牛卫们都听得津津有味,竟无不希望这段路程还能更长一些。直至即将到甘露殿时,圣人望了一眼灯光中孙儿仍有些稚嫩的脸庞,目光微动,倏然道:“……不回甘露殿了,还是去立政殿罢。”
李徽怔了怔:“祖父想去给祖母上香?”
圣人一声叹息:“原本,除夕与元日便不该让她独自一人过才是。如今过去陪一陪她,也算是补偿了。”众宫人默默地将步辇转了个方向,千牛卫也立即跟了上去。殿中监亦并未多说甚么,只是安排人去查看立政殿的情况。自从秦皇后去世之后,宫中再也没有几个人敢直言劝谏圣人。关乎秦皇后之事,更是全凭他独断,连太子亦是不好多说甚么。
李徽从路边取下几个灯笼,让宫人们掌着:“既然是上元节,多挂几个灯笼给祖母看看,瞧着也喜庆些。”他挑的皆是女子钟爱的精致小灯笼,各式各样,或华丽鲜艳,或稚气盎然,或颇有趣味,都很是吸引人注目。
圣人仔细瞧着,又禁不住笑道:“这样的灯笼,你送给悦娘合适,你祖母却是不会喜欢的。”
“那祖母喜欢甚么?不如祖父说来好教孙儿知晓?再给祖母挑别的灯笼?”
然而,圣人仔细想了半晌,也只让他取了一盏青玉灯,而后又使宫人摘了几盏灯,给吴国公府送去。而后,他怅然地长叹了一声,忽然道:“当年那些陪着我驰骋天下的人,几乎都走光了。我刚登基的那些年,意气风发,挥斥方遒,何其畅快!而如今……果然,人不得不服老。”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如今也不过剩下吴国公秦安、兵部尚书简国公许业、在家养老闭门不出的鄂国公尉迟庆而已。
“祖父的文韬武略无一不比孙儿们更出众几分,怎能服老?若是非得‘服’,也该是孙儿们‘服’祖父才是。”李徽笑道,“既是宝刀未老,也该时常让孙儿们见识见识锋芒才好。先前祖父不是常说要带孙儿们狩猎么?鹞子倒是给孙儿看了好几只,养得油光水滑,偏偏至今都未能成行。”
圣人笑得脸上的沟壑都皱了起来:“莫急,这回春狩,咱们祖孙俩便尽情地猎一回!谁也拦不住咱们!!到时候,你获得的猎物可不许比阿璟少。否则,我教了你这么久,岂不是白白耗费了时光?二郎、三郎和五郎几个,说不得还会私下嘀咕我们祖孙都技艺不佳!”
“祖父放心,孙儿一定勤加练习,一雪前耻。阿璟十射九中又算甚么?到了春狩的时候,孙儿的准头定不会比他差。”李徽充满自信地道,“孙儿还会去问问子献,看看他是否有什么射箭的心得,好生揣摩一番。”在重阳大射的时候,他确实不及李玮与李璟,输了一筹。若论起习武的资质与才华,当然亦是不如他们的。但勤能补拙,胜算难说,不输却并不算太艰难。
“你让他也同去就是。”圣人对那位少年郎的印象已经十分深刻,随口道,“有他在,连阿玮说不得也会被压制一二,你和阿欣兄弟二人便可减轻些压力了。”
“……多谢祖父!”李徽禁不住再度暗想:倘若王子献当真压制住了堂兄李玮,绝不会给皇族宗室留下什么好印象。李玮、李璟兄弟性情豁达,或许不会放在心上,但有些人却将皇家颜面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定会瞧着王子献不顺眼。
自家祖父什么都好,也时常替晚辈着想。然而,他却从来不曾主动猜疑过晚辈们的心性,所以总是将一切都想得太过光明正大,也太过简单——
和乐融融,宛如寻常人家,或许只是祖父在登基之后,所做的一直不愿醒的幻梦而已。也许是杀兄弑弟的愧疚所致,也许是他内心之中不愿承认皇位能让人心变得不足,也许他分明知悉一切,却故作不知,想维持假象——即使如此,他也愿意陪着老人将这个梦做到极致。
这时候,步辇已经到达立政殿。李徽便将圣人扶下来,行至立政殿中,给秦皇后灵位上香。圣人望着香炉上袅袅升起的缕缕青烟,倏然掀开素白的帘幕,望向里头厚重的棺椁。他看了半晌,有些蹒跚地上前,扶住棺椁,长长一叹。
李徽略有些担忧地望着他的背影,压低声音对殿中监道:“如今瞧着,祖父似乎格外疲倦。不如赶紧去太医院唤来值守的太医,仔细诊一诊脉?”圣人素有头风之疾,病状之一便是动作越发迟缓。若是他不曾看错,祖父确实像是突然僵硬了许多,抬手的时候,已然控制不住颤抖了。
英雄迟暮,与美人芳华逝去一样,令人无比惋惜,更无比慨叹。而作为晚辈,心中更多地涌动着担忧与焦急,甚至还有些许恐惧不安。刚失去祖母不久,他不愿再失去祖父。即使生死有命,他也不忍心见到慈爱的长辈们逝去。
失去的感觉,前世已然品尝了太多回。今生他原以为能够避过,却仍是逃不开。前世陌生而又遥远的祖父祖母,今生因缘际会,也成了他最重要的家人。所以,他或许仍然必须接受这种离别,必须经受痛苦的磨砺。
他只希望,磨砺的时间能够来得晚些,更晚些。
“……阿徽。”圣人忽然唤道,声音仿佛有些模糊不清。
“祖父。”李徽再度扶住他,却忽然感觉到他的重量越来越沉,不但完全依靠在了他身上,而且正在猛然朝下坠去。
震惊之下,李徽几乎是本能地紧紧搂住了面前已经无比沧桑的老人:“快!快让太医过来!!”
圣人艰难地向着他笑了笑,而后便彻底昏迷了过去。
“祖父!!”
第89章 梦中而醒
李徽静静地立在角落中,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不远处围满了人的床榻。
惊惶无措、步伐匆忙的宫人,焦急紧张、冷汗淋漓的太医,悲痛担忧、含泪低泣的家人。形形色色的人影在眼前不断地晃动着,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有人似乎试图上前与他说话,他却恍然什么也听不见。分明所有景象都近在咫尺,但却仿佛与他远隔天涯,犹如一出静寂无声的杂戏——唯有他一人观看的杂戏。
许多年前,他也曾有过这种将世间与自己割裂,浑浑噩噩无所觉的经历。阿爷去世,兄长奉着阿娘离开均州,将他一人丢下。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加之那桩两看两相厌的婚姻,令他心境愈发郁郁低落。
然而,如今已经不是从前。他不再是那个受不得孤单的少年郎,不再是只沉浸在自己情绪当中的愚蠢之辈,而是立志要保护家人的新安郡王李徽。他只不过,从一个祖父一手打造的美妙梦境当中猛然清醒了过来;他只不过,需要从家人和睦的假象带来的迷惑当中清醒过来;他只不过,需要逼着自己立即适应与应对即将到来的诡谲波澜。
是的,他很遗憾——这个美妙梦境实在是太短暂了,慈爱的祖父母带给他的无忧无虑的日子实在是太短暂了。他从心底祈盼这个梦境能长久一些,祈盼祖母与祖父长命百岁,却仍是事与愿违。或许,这便是不可违逆的天命罢。
从今往后,他再也不可放纵自己了。再也没有人会毫无底线地宠溺他、护着他,也有能力让他尽管放纵了。尽管身为濮王之子,他的未来已经注定了绝不可能风光。但他依然很感激,自己是祖父祖母的血脉延续,日后还能奉养健康无忧的阿爷阿娘。
贪心不足蛇吞象,在这一年之中,他所得到的一切已经远远超过了前世的二十余年。挚友、祖母、祖父、堂妹、堂弟、堂兄……他应该满足了。他也需要尽快回到现实之中,为濮王一脉的未来做好更充足的准备。
虽然想得再清楚不过,但李徽的心底仍是不可抑制地涌出了深沉的悲痛。理智告诉他,他最该做的便是大声哭泣,向着太子叔父述说祖父倒下的事,在太子妃叔母面前多博取一些同情与心疼。然而,心中翻滚不休的情绪却令他什么也说不出口,什么也做不了——他实在做不到,在重病的祖父面前佯装作态。
“阿兄!”红肿着眼的长宁郡主轻轻地走过来,紧紧地攥住他的袖角,“阿兄……祖父一定会没事罢?呜呜呜,祖母走了,难不成祖父也会走?不要,我想要祖父长命百岁!!祖父不能走!祖父不能离开我们!我舍不得他!!”说着,她忍不住流泪哭泣起来,眸中满是惊惧不安,犹如半年之前的情景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