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安郡王见闻录(133)
杜娘子相约之所,是长安城郊外一座香火鼎盛的佛寺。佛寺前后遍植花草树木,又有溪水曲折蜿蜒,时常引来文人雅士在此相聚,一向颇有些名气。李徽带着扮成小郎君的长宁公主策马而来,因时辰尚早,索性便在树林中闲逛起来。
听见不远处的诗赋相和声时,兄妹二人都不甚感兴趣,默契地换了一条小径。府试刚过去不久,京中的文会之风越发兴盛。取中者自不必说,试图通过文会传扬自己的名声,若能一举获得达官贵人的赏识,便不必发愁省试是否能通过了;未取中者自然也不会放过这等好机会,今年不成,名声传出去之后,留待明年再战又何妨?
“阿兄可收到了那些文人的诗文?”长宁公主尚未出嫁,不曾开设公主府。众文士便是知道这位贵主极其受宠,也无法将诗文投到她跟前。于是,他们只能曲折行事,或投给成国公府,或投给贵主的母舅家。
“收到好些,都教阿爷拿去点评了。”李徽道,“往年我或许还会举荐一两人,今年么——子献要回京参加明年的省试,我当然只会举荐他。”
“王子献?”长宁公主挑起眉,颇有兴致地笑了起来,“那我也举荐他罢。也不知我的帖子递到吏部考功员外郎处,是否能得用呢。又或者,我寻机会在阿爷面前提一提,到时候让阿爷得空也看一看省试的答卷?”
“如此便更好了。”李徽笑道,“我替子献多谢你鼎力相助。”
“既然是阿兄的朋友,自然不能错待。”
兄妹二人谈笑着,不知不觉间便转到了相约的地方。静静等候了一刻左右,便见一位素服少女带着侍婢袅袅婷婷行来。她正值碧玉年华,容貌不过堪称清秀,身量高挑而窈窕——在世家贵女当中,这样的皮相并不算出众。然而,冷静而沉着的神情,浑身缭绕的书卷气息,又令她增添了几分出尘之感,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平心而论,比起那些妩媚多姿或者娇憨纯真的少女,李徽觉得这样的小娘子令人感觉更加舒适。忽然之间,他便对未来的婚姻少了些许排斥之感。也许,这位郡王妃绝不会像前世那样,过得那般痛苦罢。也许,他们之间的姻缘,当真能顺利罢。
“杜娘子。”他朝着对方微微颔首。
“见过大王与贵主。”少女轻声回道,优雅地躬身行礼。不过是一眼,她便认出了长宁公主,可见她目光之敏锐。即便她因给长辈侍疾的缘故,素来很少参加京中的各种宴饮,光凭着这份觉察之力看来,也绝非寻常的小娘子。
长宁公主不由得弯起唇角,压低声音道:“阿兄,我喜欢这位阿嫂。你觉得如何?”
“……”李徽并未回应她的调侃,而是正色问道,“杜娘子可是遇见了甚么难事?不必担心,尽管说罢,我定会尽力相助于你。”既是未来的夫妇,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自然责无旁贷。
第108章 有缘无份
“大王的好意,儿心领了。”杜娘子目光轻轻一动,神色依旧平静。她的一双乌眸中掠过几丝微光,似是正在不着痕迹地打量着眼前的少年郎,推测他的话是否可信,他的人品性情又是否值得信赖。毕竟,在今日之前,他们不过是名义上的未婚夫妇,从未见过面,又何谈取信对方?
李徽淡然地任她端详,接着道:“杜家日后是我的妻族,无论发生任何事,我都不可能袖手旁观。就算此事以我之力无法解决,或许也能想些别的法子。杜娘子尽管说罢,不必太过拘谨——我觉得,你之所以写信相约,绝非只是想见一见我而已,不是么?”
立在旁边的长宁公主抿唇笑了起来,宛转的目光中满是兴味盎然之色。她此前曾远远地见过这位杜娘子,着实不知道她竟然是这样的性情,更不知她面对阿兄的时候反应居然如此淡定。若早知她与阿兄相处起来这般有趣,她早便着手安排他们相见了。都怪阿兄早先对这位阿嫂一点也不热心,连累她也失去了探究的兴致。
“……”杜娘子垂下眸,略作沉思之后,目光再度与李徽相对。
李徽倏然发现,她的目光中只有静寂与坦然,并无任何担忧或者惊惧之色,甚至也没有分毫紧张以及羞怯之感,根本不像是正在面对甚么变故的反应。他不由得暗自思索起来——难不成,是自己误会了什么?同时亦生出几分好奇之意,想知道她究竟会说些甚么。
杜娘子轻轻启口,终于道:“我希望,能解除我们之间的婚约。”
与难掩震惊之色的长宁公主相比,李徽的反应相当冷静:“为何想解除婚约?看你的神情,似乎并非早已芳心另许。再者,我们的婚事虽然尚未开始过六礼,于情于理而言,随时都能中断,但当年祖父曾经亲口应许过此事,亦算是过了明路。若无充足的理由,恕我无法接受你的要求。”
“先帝并未明发口谕,此事尚有转圜的余地。”杜娘子微微摇首,“正因尚未过六礼,我才觉得早些解除婚约较为合情合理。否则,一旦正式开始纳彩、问名,人尽皆知之后,便没有结束婚事的可能了。至于原因……”
她轻轻咬了咬唇角:“祖母去世之后,祖父最近也渐渐病入膏肓,眼看着便要不成了。阿爷身子骨一向不好,生性又孝顺,坚持茹素守孝又忙着给祖父侍疾,亦是越发形销骨立……我如今早已没有心思再想甚么婚姻之事,更不可能在孝期成婚,所以不忍心耽误大王。”
“不过是四年而已,我等得了。”李徽毫不犹豫地回道,“便是阿爷阿娘心中焦急,我也会劝服他们,你大可不必担忧。”及冠之后再娶妻,于他而言反倒是件好事。说不得到了那时候,一切早已尘埃落定,也不必担忧妻儿跟着他受苦受罪。
闻言,杜娘子双眸微张,望着他无奈一笑:“大王果真是品性高洁之人,是我小觑大王了,实在惭愧。不过,谨守孝期只是缘由之一,我之所以想解除婚约,是因为觉得自己似乎并不适合成婚。祖母、祖父、阿爷,生老病死,人生无常,我已经渐渐看开了。”
“难不成杜家有人传出谣言,说你命数带煞,与家人相克?”李徽挑起眉,“命理之说,大都不过是小人传言,不可轻信。倘若只因些小人之言,便黯然放弃了自己的生活,那便得不偿失了。杜娘子再斟酌斟酌罢。”
“小人之言当然不可避免。”杜娘子道,“只是,这样的言论尚不足以令我动摇。能令我动摇的,唯有我自己的本心。不知大王是否曾经叩问过自己,究竟想过什么样的日子?如何生活才觉得自在?”
李徽略有些动容,想起自己曾经的、如今的抉择。他当然无数次叩问过自己,重活一世,究竟想要什么。然而他得到的太多,唯恐失去的太多,故而不得不做出选择。人心素来难以餍足,当然不能无止境地满足所有想望,必定需要有所取舍。
“见了生老病死之后,我便时时问自己,究竟想过什么样的日子。而后,我发现,与成婚相比,我更愿意结庐独居,为亡故的长辈们抄经超度。”杜娘子轻声道,“我的性情略有些冷淡,内心也太过狭小。我更愿意陪伴娘家的长辈,而非花费漫长的时光,将不知面目性情的夫家人渐渐纳入心中维护。”
“……”一时之间,李徽竟有些无言以对。人各有志,他自是无法评述杜娘子的选择是对是错。毕竟,她并非一时情急做出这样的决定,而是经过深思熟虑。只不过,他仍有些怀疑,她是一位被家人千娇百宠的小娘子,往后是否能受得住无边无际的孤寂罢了。待关怀她的长辈逐渐过世,兄嫂又忙于家中事务,谁还能顾得上她呢?
“大王或许觉得,我不过是个不知世事之人,所以才会如此天真罢。”杜娘子仿佛看穿了他的疑虑,又道,“杜家并非没有出家之女,亦有家观与家庵。我以前便时常陪着长辈去家观与家庵中做道场,时不时便会小住上数个月,知道她们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