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郎弱小可怜但能吃(211)
冬月里, 冷风卷过树梢,枯黄的叶片早已落尽。
举目四望,只见一片寒凉。
然而街头市井, 犹自热闹。
掀开道旁茶肆挡风的布帘子, 一股暖意袭来, 热茶汤上升起的白雾氤氲开来客的眉眼。
不远处的台子上, 请来的说书先生手抚醒木,正在眉飞色舞的讲一出关于上个月尾刚刚离京的,沙戎使团的故事。
这也是近来京城里最受欢迎的一篇书。
故事里有沙戎的野心勃勃,也有大雍朝臣的妙语连珠,更有当朝天子的圣明烛照, 还有的版本,连压根不存在的和亲公主都有了名姓。
有时戏说远比真实精彩许多,是以这故事一出, 每每逗能赢得堂下一片叫好。
“且听下回分解”说罢, 众人意犹未尽地端起茶盏, 记住的却不单单是故事里的跌宕起伏。
还有那说书先生口中花团锦簇,皇帝老儿和宫里娘娘才吃得的宫宴食单。
什么金银羹、玉灌肺、一品盅、梅花滴酥、莲房鱼包、脯雪黄鱼……
加上那些个参翅鲍肚, 上下八珍,数不胜数。
故事千变万化, 各有各的离谱夸张,夹杂在里面的这串“报菜名”倒是一如既往地没变过。
最让人印象深刻的,还要数其中的两道菜。
一道名为“九州攸同”,当中是霸气腾腾的飞龙戏珠,周遭汇聚九州之珍,馔玉炊金。
在说书先生的嘴里,这一道菜可是把沙戎使团臊得面皮发红。
区区沙戎,来日并入怏怏大雍版图,不过是一个小小州府罢了,勉强能在这道菜里占上一格。
也不知他们为何那般狂妄。
最招人馋的,则是“浑羊殁忽”,现下该称作“四海归一”了。
说是要用整羊套着整鹅、整鸡、整鸽子来烤,连着拆开四层,怕是好几个大汉合在一起才吃得完。
“天老爷嘞,这不得香飘十里!”
“这辈子何曾这般敞开吃肉过,小老儿能吃一次,进了棺材也能闭眼咯!”
大家凑在一起,喝着热茶,过着嘴瘾,却是心知肚明。
平头百姓罢了,纵使活一辈子,这等御膳都是吃不上一口的。
在这样明显掺杂着来自朝廷授意,一派喧腾的传唱里,南城的和光楼,声名又得一振。
因为有知情人透露,往宫宴之上敬献这两道大菜的庖厨,正是和光楼的掌柜秦夏。
“听说秦掌柜,还有一套御赐的金炊具呐!”
……
秦夏不知已有不少人心心念念,想看看那一套收在督公府内库里中的,有些怪模怪样的金菜刀和金锅铲。
他这几日心思不在生意上,刚忙完晌午这一阵便打算走,只是走之前还惦记着晚间有客人点了一道白扒广肚。
广肚就是鱼肚,白扒则是一种烹饪方式,和红扒相对,前者出锅后色白咸鲜,后者则是红亮味郁。
白扒多用于做海鲜,譬如鱼翅、鱼肚、鱼唇等,也有一道名菜称作白扒四宝的,原料是鸽蛋、鸽胸、鸽翅、鸽舌。
做广肚,有一句流传在庖厨界的俗话——三分在烹,七分在发。
虽然这道菜高阳学过,是在秦夏亲口说过可以出师的,但由于现今出入和光楼的贵客不少,以防万一,秦夏还是打算将广肚发好再走。
发制广肚,常见的方法有三,分别是水发、盐发和油发,其中油发最佳,水发最次。
而油发对广肚品质的要求也最高,若是品相平平,还真犯不上这么折腾,因为步骤实在是繁琐。
上来先要起一口油锅,油温到三成热时,直接将干广肚投入,使其因温油的缘故慢慢变软,取出后裁切成片,再浸入油中,文火慢炸,待至一面气泡,再行翻面。
听起来好像不难,实际操作起来,却要求油温一直保持在“不翻花”的程度,一旦油温升高,就要即刻将铁锅从火上挪走,待油温降下才能放回。
新手发广肚,往往拿捏不准,毁了上好的广肚。
炸好的广肚,切片膨发如多孔海绵,外不焦,肉已透。
从油锅中捞起,却还不算完,接下来倒入开水,浸泡一到一个半时辰,时辰到了后用清水洗上两三遍,这才是能下锅的食材。
做时用牛乳奶汤加花雕扒制,辅以笋片、菜心、南腿即成。
所以说,功夫都在前头。
“这样就成了,我要回家陪阿九,晚上酒楼就交给你们了。”
秦夏解下围裙,转到一旁洗手。
酒楼里的伙计都知道虞九阙这几日告了假,在家养病,遂各个保证酒楼的生意不会出岔子,好让他们的大掌柜赶紧回去。
秦夏也确实归心似箭。
此事还要从几天前说起。
大雍幅员辽阔,一年到头就没个安生时候。
这里有匪患,那处有雪灾,北地胡人犯边,南境夷民作乱。
还有成日里哭穷的户部,掏了赈灾的银子,就掏不出大军的粮饷,仿佛永远在拆了东墙补西墙。
虞九阙一朝被几个蠢蛋官员气得头昏脑涨,拍着桌子把人教训了一顿,起身时却是两眼一花,心头生悸,险些栽倒。
幸而被身边的两个内侍及时搀了一把,又被一拥而上的官员七手八脚地扶回座位上,不然怕是要当场摔出个好歹。
虞九阙本以为自己只是起得猛了,很快就能缓过来,哪知坐下后仍旧手抖眼花,冷汗湿透重衫,一旁奉来的热茶也喝不下去,转头就吐了出来。
这可把所有人都吓掉了魂。
此事惊动了皇上,当即点了太医来给虞九阙把脉,林林总总说了一堆,简单而言便是劳倦过度导致的心气不足,日久必然耗伤脏气。
“常人如此,尚且损身,何况督公现在是双身子的人,万万不可大意。”
虞九阙见此,也明白自己过于托大了。
顺势在皇上面前告病,请了回家静养的旨意。
原本自今上登基以来,他就已是风头大盛,人人都道他一人之下,权倾朝野。
再不趁机冷上一冷,前朝参他的折子,怕是早晚要海一般地将人淹了。
虞九阙告病归家,本是好事,然而几天下来,秦夏早就发现,督公大人在家和在朝,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不得清闲。
虽说减了不少案头公务,也告诉门房,谢绝一切来访,所有投来的拜帖都原路退了回去,可一些个要紧的事由,依旧会送到他的面前。
再加上虞九阙提督东厂,东厂手里何曾少得了案子?
一个个需要他来做主的,还都不是小事,管了这个就要管那个。
虞九阙自己也是个闲不下来的,想让他彻底抛开朝堂之事安稳休息,着实太难。
秦夏正是看透这一点,这些天都会提前归家,就近盯着小哥儿,有他在,小哥儿倒是能够彻底从政务中暂离,歇一歇成日里转个不停地脑子。
到和光院门前时,黄昏未至。
秦夏步履极快,进屋时裹挟进一身清寒。
他没急着往里走,而是脱下外袍后,弯腰在炭盆上方烤热了手,搓了搓掌心,这才转过脚尖,朝里屋行去。
里屋和外间隔着一道水精珠帘,影影绰绰,隔着帘子,秦夏一眼就看见了躺在床上的人在做什么。
下一刻,眉头拧起。
“这又不是你昨晚喊头晕的时候了,伤了眼,回头损了目力,你说不准年纪轻轻就要和那些个老学究一样用西洋镜了。”
虞九阙原本正拥着锦被,靠在床头,手里还拿着没来得及合上的文书,盘算着该往上添几笔什么字。
没想到秦夏回来得这般早,他动作一顿,指间的纸张跟着一抖,却已是来不及藏了。
只得一把合上,随手丢到一旁,好像这东西根本不重要似的。
“你回来,我便不看了。”
他见秦夏脸色不佳,迅速表态,态度称得上格外良好。
同时不忘使唤身旁的人把那些个文书折子信件书本,全数收到书房的匣子里去,顷刻间扫荡一空,左看右看,一片纸头都不剩。
待到床铺上干净了,侍候的人也打发走了,秦夏却也朝他身上倾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