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99)
“他和我们一起。”
刘学点点头。
廖远停看着他,不可察的叹气。
他把刘忠带回来唯一需要答应的条件,就是不能暴露他的身份。刘忠要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出现。
廖远停不解,为何相见不相认。
一轮到这个话题,刘忠就沉默。
廖远停也不再坚持,并以不相认这件事为交换条件,要刘忠讲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前因,后果,都要说清楚。
刘忠面对他时是戴口罩的,那双清冷的眼睛看着廖远停,要他说出非要探究过往的一二。
廖远停知道这冒昧又唐突,顺从地递给他一份资料。
刘学的改名登记表。
钟骁意。
刘忠慢慢拿着那张薄如蝉翼的纸张看,手指微抖。他笑了一声,眼眶湿润,随后缓缓放下,看向窗外。
树枝光秃秃的,顶着一片天。
“钟骁意。”他喃喃,“很好听的名字,很符合他。”
廖远停微微眯眼。
刘忠敛眸,语气很平静。
故事太久远了,从哪天开始讲起呢。
就从他有记忆开始吧。
自刘忠记事起,家里的谩骂争吵殴打就没有断过。他的父亲刘旭明是个酒鬼,吃喝嫖赌样样沾,把家搅的不得安宁。他的母亲,黄喜玉,是一个非常温柔但温柔过头的女人。次次挨打次次哭,只知道下跪道歉,抱着刘忠躲在衣柜里。衣柜里的木板很硬,也很冷,但母亲的怀里很暖,很柔软,他就在这样的环境中,度过他的童年。
他们家很穷,一方面源于母亲没有经济来源,另一方面来源于刘旭明的不良嗜好,有太多时候,他看着那个屋子,都看不出来那是他的家,而是一堆废墟。无奈之下,远嫁的黄喜玉无法寻求娘家的庇佑与保护,只能将刘忠委托给刘旭明的亲戚,也就是徐喜枝的姊妹们。
但在这里,他依然没有获得慈爱与同情。
而他听到过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那句,凭什么帮她养了儿子还养孙子。
自那时,他才知道,原来他的父亲刘旭明,并没有跟着他的亲生母亲一起长大,而是跟着一些亲戚,辗转,没有人愿意长久养活一个孩子,那耗时耗力,费钱不说,更费心神,她们自己的孩子都顾不过来,刘旭明就像被踢皮球似的,明天在这家,后天在那家,受冷言冷语,排挤嘲讽。
他父亲经历的,他再经历一遍。
而那时,黄喜玉有了身孕。
刘忠看着母亲暗自哭泣的模样,说,妈妈,不要把弟弟生下来,又或者,不要让他出生在这个家庭。
黄喜玉呆呆地看着他,抱着他痛哭流涕。
几个月后,他的弟弟出生,比其他孩子都要轻,是早产儿,差点没保住。
他就见他那一面。
刘旭明也不想再有一个累赘或者负担,孩子就被黄喜玉托给还算能依靠的亲戚,亲戚左右为难,最终,连夜离开,将孩子送往乡下。
那时,刘忠才知道,原来他是有奶奶的。
原来奶奶是不要他们的。
磨难使人成熟,刘忠窥探到父亲曾经的一角,不免对他心生怜悯,许多无法化解的仇恨都化为可怜,他总想,再撑撑,再撑撑,等他长大就好了。但上天不给他们活路,将他们像泥土一样扔在深渊里。
那是一个秋天,一个烟头,点燃一个家,一场火,燃烧他半个生命。
重度烧伤,贫瘠的家庭,支付不起后续的疗养,那些伤疤就寄生在他身上,让他丑陋难看,汲取他余下的半条命。
这是压倒黄喜玉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和刘旭明离婚,刘旭明让她快滚。
但她无法带走刘忠。
她没有稳定的收入来源。刘旭明开车送货。刘旭明也不愿意让她带刘忠走,养大了能挣钱了她要走,不可能。
黄喜玉不甘心。
她多次和刘旭明发生争执,都被扔出家门。
直到刘旭明将她掐死。
她终于消停了。
这是压垮刘忠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早该知道,他没有家,他有的,只是一片废墟,和虚幻的泡影。
他多次想杀了刘旭明,都劝自己再等等。
等,等他听到的,是不是真的。
是不是徐喜枝未婚先孕,是不是陆军军区司令的私生子。
是不是姓钟。
一场火烧的积蓄全无,刘旭明又爱好赌博,最终走投无路,带着刘忠下乡,寻找真相。
真相没找到,他到底把刘旭明杀了。
那个雨夜,他坐在地上又哭又笑,痴痴傻傻,拿刀往自己肚子里捅,被拦下。
那根拐杖打掉他手里的刀,那双混浊的眼。
他们把刘学拖到里屋,把刘旭明埋到院子里。
刘忠挖的坑,连夜,冒着雨。
一把铁锹,天要亮,也没能掩盖。
身上的血,地上的血,盖都盖不住。
偏偏这时,他来了。
韩书德。
院子里,三个人对视着沉默。
徐喜枝说了前因后果,扔了拐杖,向他跪下。
韩书德将她扶起,离去,片刻后拿铁锹返回。
他和刘忠迅速挖了坑,将刘旭明深埋地下。
做完一切,他给刘忠拿了衣服,嘱咐他:你们从来没来过。
那天,徐喜枝告诉了他,不堪的往事。
他们的确姓钟,的确是那位首领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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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喜枝生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她有六个姐妹,一个兄弟。
大人的极度偏心导致孩子们的是非争端非常多,在徐喜枝十几岁的时候,她便顺着去集市的路线,跑出了家门。
那时,她什么都不会,年龄还小,很难生存。可偏偏,她会一样,游泳。这还是在村子里下河摸鱼自学成才的。
而那时,河道周围没有栏杆,淹死的人非常多,她就阴差阳错,认了一个师父,当了捞尸人。像个孤儿,混迹在一群男人中,看他们抽烟,喝酒,听他们侃天,侃地。
师父是她生命中的贵人。
他抽着旱烟,说,女娃,读书去罢。
读书?徐喜枝不愿,她愿跟着师父下河。
师父拍她脑瓜,指着不远处的大路,说,读书人,能做小洋车,不读书,只能摸尸鳖。
师父说,尸鳖,害怕叭。
徐喜枝点头。
那就读书去罢。
可说来轻巧。
师父抽旱烟,抽旱烟,一直抽,抽到青草泛露珠,他起来,抖抖身子,再回来,带回来蓝色的,崭新的书。
徐喜枝认得这个师父,是她在街头要饭,师父坐在街边休憩,她要到他身上,他眯着眼看她,问她孤儿莫,她点头,说孤儿,师父拍着腿,那就跟我走罢,喂你口饭吃。
徐喜枝就跟着他走了。
师父妻子早逝,无儿无女,便把徐喜枝当自己的儿女。
摸着书,徐喜枝当了第一个在泛舟小船上,认自己名字的人。
那是一片好辽阔好辽阔的河,辽阔的像师父旱烟里的烟草,经久不衰,久聚不散。
她在那船上长大,成了半个混小子,抽旱烟,次次被打,能认字,脑子机灵,水敢下,身手敏捷,没事就去人多的地方凑热闹,凑着凑着,在那个混乱又开放的复杂时代,认识了陆彦徽。
第114章
陆彦徽。
那人说的时候,徐喜枝掐着腰,斜着眼,抬头眯他,他太高了,让徐喜枝看不真切,什么灰。
彦徽。
你蹲下来跟我说话。
好嘞。
柳满枝头,徐喜枝扎着麻花辫,花布衫,站在戴灰色贝雷帽的男青年面前,他衣着得体,身形修长,气质温和,提着褐色箱子。
他半蹲下来,高挺的鼻梁,丹凤眼,笑吟吟:“朝家渠的铜宅怎么走?”
徐喜枝警惕地打量他。
朝家渠是她跟着师父捞尸的那条河,河对岸有一座老宅子,叫铜宅,荒废已久,杂草丛生,阴森可怖。
她曾在船上多次看向那里,好奇地问师父,师父抽着旱烟,避而不谈,最后道,不晓得。
直觉告诉她,那不是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