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67)
噢,前两年他傻了。
中午下课,李峻打完饭刚坐下,对面就坐了个人。
他抬眼,愣了。
刘学冷着脸,面色不善。
李峻不确定地疑问,“你……”
他惹他了吗?
刘学硬邦邦地说,“我想借你的数学书。”
李峻握着勺子的手僵持:“啊?啊……借、借?”
刘学站起来,说:“谢谢。”
李峻:……
刘学不在饭堂吃饭,周梅嫌学校的饭没营养,非要忙不迭地跑来送,也不嫌麻烦,有时候李单和她一起,有时顺路给她捎来,李单没空,她就自己带着保温桶,骑单车来。
学校门前是主干道,街两边有许多小吃店、文具店,还有大商场,有车了,刘学就在车上吃,没车,周梅就带他去商场提供免费休息地地方吃,还有KFC了什么的快餐店也可以坐。
“今天学的怎么样呀?”周梅爱怜地摸摸刘学的头发,“跟不上不要紧,我们慢慢来,这学习啊,他就是得慢慢来,那句话叫什么,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穿这校服冷吗?怎么这么薄呀,降温了呀,我再回去给你拿件衣服回来呀。”
刘学嘴里还塞着饭,连忙拉住她,口齿不清地,无奈地说:“不、不冷。”
周梅哎呀两声,摸摸他的手掌心,温热的,估计是真不冷,又坐在他旁边,“一看到你这穿校服的样子啊,姨姨就想起我那俩儿子了,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一把屎一把尿把他们拉扯大的,大的我估摸着是有情况了,指不定赶明儿,姨就有儿媳妇了。”
刘学安安静静地听她唠叨,感觉很惬意,温馨,幸福,他感受到一种很轻盈但很踏实的温柔。
徐喜枝是个刚烈的性子,不怎么和刘学谈心,也不怎么管他,少有的几次,都是教他道理,或者他犯错了,敲他的掌心,罚他背教他的人生道理,从没有对他这样细致入微的关心。
刘学吃完了,周梅也唠叨完了,当她再一次问刘学冷不冷时,刘学叹气,“周姨,我晚上回去的呀。”
周梅瞪眼,“姨姨知道呀,那不是怕你现在冷嘛。”
“不冷,真不冷。”
周梅佯装伤心,“哎呦呦,长大了,嫌弃姨姨管的多了。”
刘学被她逗的说不出话,无可奈何地笑。
他长大了些,个子高了,俊俏了,清瘦但不羸弱,刚吃完饭,唇红齿白的,穿着白蓝相间的校服,洋溢着青春的年少气息。
周梅欣慰地看着他,“姨姨走了啊。”
刘学点点头,朝她挥手,看着她走远。
回到教室,座位上放了两本笔记本,刘学翻开其中一个,空白页上潇潇洒洒的流畅字迹:李峻。
家里的事儿解决完,廖远停就迅速投入到工作中。
他在书房看了陈向国给他的内存卡,不大,里面只有三个视频。
第一个最早,是一个女人。
是夜,女人穿着红底高跟鞋来到村室,推开门进去,门很快关上,不多时,她被赶出来。女人拍着门跺脚,似乎在大喊大叫,很快门又打开,一个恼羞成怒的中年男人指着她的鼻子,说了什么,往旁边一挥,看口型是让她滚,女人扬长而去。
廖远停暂停两次,第一次是看女人的侧脸,第二次是看男人的半张脸。
太糊,分不清面容。
紧接着,他看了第二个视频。
却是一段工作录像。
白天,十几个人,排成排,有穿着整齐的,不知道哪里下来的领导,以及一些看起来质朴朴素的村民,还有其他陌生人,站在一起,面前放着柴米油面,拍照片。
一种下乡慰问活动。
每个视频都是陈向国专门挑出来的。
他们毫无关联,甚至看起来毫无意义。
廖远停皱眉思考,点开第三个视频。
依旧是夜,刘学从家里慌慌张张地跑出来,一路跑向村室,身后跟着彭虎。
廖远停周身的气压瞬间低了。
他微微眯眼,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屏幕,眼底泛起一丝阴鸷的寒意。
没有杀了彭虎,是他想起来都会怒火中烧的耻辱。
可彭虎还是死了。
思及此,廖远停猛然意识到什么,想起陈向国说的话。
他眼眸微转,把视频备份。
观看着这场残忍的追逐甚至是猎杀。
摄像头拍摄角度有限,看不清全貌,只能时不时照到刘学出现,又消失,又出现,而不负众望,它照下了廖远停将彭虎推到路口后的内容。
黑色轿车驶离,彭虎垂着头一动不动。
没过多久,他醒过来了,试图前倾身体,却动不了,随后,他用嘴,咬着上衣兜,咬出手机,弯腰用下巴点亮屏幕,又点两下,手机闪着微弱的亮光,他的嘴一张一合,像在和什么人打电话。
然后,他后仰着头,不动了。
没多久,从黑夜里小跑出来一个男人,他边跑边穿外套,身形瘦小,背有点驼,身影有些熟悉。
廖远停盯着那个男人。
男人慢慢走向彭虎,小心翼翼地弯腰看他,挥挥手,似乎看他死了没有,然后站在原地沉默片刻,推着彭虎的轮椅,朝村室前的臭水池走去。
彭虎醒了,他面目狰狞,疯狂挣扎,却被男人捂住嘴,男人跑起来,直直跑到臭水池,猛地把彭虎推了进去。
一片寂静。
慢慢地,男人转身,朝相反地方向走去。
两步后,他突然抬头,直勾勾地对上廖远停的眼。
黑,笼罩万物的黑。
视频结束,廖远停关掉电脑。
廖远停去了彭怀村。
他先去了陈向国家,发现他家大门紧闭,没有人,又去了村室。
韩书德恰好在村室,边吃泡面,边看资料。
他看廖远停来了,打个招呼。
廖远停抬抬下巴,“韩书记这么艰苦。”
“唉,有啥办法。”韩书德耸耸肩,“还是扶贫的事儿,上头非要整改方案,这能咋个整改嘛。”
他吃口泡面,想到什么似的,“对了,廖书记,彭虎的白事儿,定在这个星期三了,礼钱我替你随了,场儿你想去去,不想去算了。”
廖远停坐在沙发上,笑着斟茶,“为什么不去。”
韩书德也笑了,“廖书记格局大,那就去嘛。”
没人再说话,他吃泡面,廖远停喝茶。
像慢慢涨潮的海水,让整个屋弥漫湿漉漉的窒息,韩书德把泡面盒扔进垃圾桶,打个嗝,拉下窗帘。
廖远停纹丝不动。
“诶对了,还有一件事。” 韩书德坐在廖远停对面,眯眯眼,声音很温和,“我刚刚看到廖书记的车停在了向国家门口啊,廖书记找他有事儿吗?”
廖远停看着他笑,没有说话。
“他……已经走啦。”韩书德极为惋惜,感叹着,“唉,他,和他老娘,都走了。”
廖远停一时没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走啦。”韩书德比了个喝的动作,“喝老鼠药,自杀了,卫生所的丽华去他家提醒他换粪袋时发现的,唉,都臭了。”
廖远停的大脑涨了一下,他第一个反应不是气,不是怒,反而是笑,他笑了一声,低头看看水杯里的茶叶,强压住胸腔起伏的心绪,问,“为什么。”
他的声音像被火烧了一样哑,像有一层薄薄的,摇摇欲坠的膜,兜住他仅剩的理智,隔绝想要发泄的怒火。
“不知道。”韩书德耸肩。
又是喝药,又是自杀。
廖远停仿佛陷入到巨大的屏障,周围全是有弹性的肉壁,他向前走,仿佛一直有光亮,可始终到不了头,一切都像是他的错觉,他只是在徘徊,看着处处是生机,实际早以将死在原地。
“要说这向国,是个可怜的。” 韩书德同情道,“也是个有本事的,早些在外闯天地,看到没,他那家,都是他挣钱给盖的,可惜他爸走的早,他又患上那什么直肠癌,隔外面挂个粪袋,干不了活,就剩个翠鸟照顾他,钱治病花完了,到头来连个收尸的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