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40)
廖远停指尖动了动,慢慢抱住他,声音沙哑:“回来了。”
他没有笑。刘学抬头看他,感觉他的目光很疲惫,好像很不开心,就双手捧着他的脸,拇指舒展他的眉眼。
“你怎么啦。”他问他。
廖远停看着他信赖目光,如鲠在喉。
“我……”
刘学歪歪脑袋。
廖远停避开他的目光,把他扣在怀里,深吸一口气,声音很轻:“想见奶奶吗。”
“想!”刘学声音闷闷的,挣扎着挣脱他的怀抱,头发乱乱的,眼睛水润有光泽,开心都要漫出来了,“我们要去见奶奶吗?!奶奶不去看打麻将了吗?!”
“不……不去了。”廖远停再次避开他的眼神,拿了外套披在他身上,牵着他的手,“走吧。”
周梅系着围裙,拿着锅铲追出来,本想喊人,但看到廖远停的眼神,止住了。
她眼皮一跳,知道出事儿了,连忙去掉围裙:“我和你们一块儿。”她急急忙忙地返回厨房关火,把门锁好,坐上后座。
一路上,只有刘学是开心的。
他和廖远停讲,为什么馒头和黄瓜还不开花,原来是因为种子已经坏掉了,他把他们挖出来,埋了,等有时间再买其他的花种子种上,又说他现在在看一部悬疑剧,但他感觉有点吓人,一到晚上就不敢了,廖远停不回来的那几天,他甚至都差点不敢一个人睡,他说说周姨这次给他买的拼图可难了,五千块儿,能拼好久好久。
他看向廖远停,神采奕奕的:“我们回来一起拼拼图好嘛?”
廖远停喉结滚动,几乎是用气音说出了一个好。
刘学变好了,所有人都知道,能感受到,他比最开始的那个小傻子好太多了,他潜移默化的改变着,甚至知道了不开心,知道了害怕,可廖远停在这一刻,无比希望他一直傻下去。
到了彭怀村,路口已经有三五成群的村民蹲在家门口吃饭,蹲在一起聊天,朝他们的车投来各种各样的目光,还有几个老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拄着拐杖在路口朝里看着,廖远停将车停好,看到不远处朝这里看的韩书德,抿抿唇,让周梅先带刘学下去。
刘学一无所知,开心地下车,直奔家里跑去。
周梅小跑着跟着他,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不由自主攥紧手心。
刘学跑到院子里,愣住了,院子里有好多他不认识的人,下意识后退好几步,茫然极了。
沈舒杭比他们来的早,看到刘学,进屋找窦静云。
窦静云正往收拾遗容的中年妇人手里塞钱。
“这事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行吗,姨,这我奶,亲奶,我想让她走的体面点儿。”
妇人很犹豫,但看着那百元大钞,还是动心了,咬咬牙,道:“行吧,反正我们都是听家属的,拿钱办事儿,那我给她画画。”
窦静云交代着:“不用画太夸张,就正常那种,寿终正寝就行,特别是那个脸色,一定啊姨,就咱俩知道哈。”
他跟着沈舒杭出去,一眼看到和保姆并排的刘学,他瞅一眼身后站着的五个高大强壮的男人,疯狂挥手:“去去去,哥儿几个找地儿蹲那儿去。”
五个男人面面相觑,都后退到柴火堆,老老实实地蹲着,肌肉绷着衣服。
刘学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不知道为什么院子里来这么多人,不知道为什么他能从屋子里出来。
奶奶呢?
刘学往屋里跑,窦静云眼疾手快地拦住他:“等会儿等会儿等会儿!”
刘学不认,非要往里闯,又没窦静云有劲儿,张嘴咬上他的胳膊,周梅拉都拉不住,咬的窦静云滋哇乱叫,看向沈舒杭,气急败坏:“打电话给廖远停啊!这逼他妈干啥呢!”
沈舒杭电话刚掏出来,廖远停就来了。
他抿着唇,快步过来,从身后抱着刘学,摸摸他的头,牵着他的手:“好了好了,我和你一起见奶奶。”
刘学眼红着,胸腔起伏极大,哆嗦着唇,像困境里的小兽,警惕着所有人,跟廖远停进屋。
妇人刚化好妆。
徐喜枝安静地躺在床上,双手放在两侧,穿着崭新的黑衣服,连鞋也是新的,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奶奶!”刘学跑到床边晃她,“奶奶!”
“奶奶!”
妇人叹口气,抹把泪走了。
“奶奶!”
奶奶不理他。
刘学茫然地回头,看向廖远停:“奶奶好像睡着了。”
廖远停张张嘴,走到他身边,揽着他:“奶奶……她……”
刘学信赖地看着他,眼睛湿润明亮,毫无杂质。
廖远停伸手捂住他的眼,刘学的眼睫毛扫着他的掌心。
他咬着后槽牙,很轻地说:“奶奶……去世了。”
掌心里的睫毛不再动,万籁俱静,刘学扒下他的手,眼眶红着,声音很小地问:“去世是什么意思呀?是死了嘛?”
廖远停点点头。
“不可能。”刘学抓着徐喜枝的胳膊,“奶奶不会死的,奶奶只是睡着了,奶奶说要去看打麻将。”
他摇徐喜枝的胳膊:“奶奶,奶奶。”
“你醒醒呀,奶奶。”
“奶奶不可能死的。”他低着头,眼泪一滴一滴掉在床上,小声地,难过地说,“你骗人,我再也不喜欢你了。”
廖远停心痛的无法呼吸,声音都在抖:“刘学。”
“你骗人!!!你骗人!!!骗人!!!”
刘学奋力挣脱他,爬上床,努力抱着徐喜枝身体缩在角落,双目赤红,他想缩在徐喜枝的怀里,可她的身体已经太硬了,他就那么搂着她,委屈到极致的哭:“他们欺负我……奶奶!他们欺负我!!!”
他崩溃到极致,嚎啕大哭,撕心裂肺的声音听的所有人心都在揪。
“他们欺负我……奶奶……你醒醒……”他哭的止不住,甚至喘不上气,大口大口的呼吸,发出古怪的哽咽,声音尖锐刺耳,死死地抓住徐喜枝的身体,“奶奶……你醒醒啊啊啊啊!!!”
廖远停红着眼,咬咬牙,一把把他拉进怀里,试图安抚,但刘学已经崩溃了,他疯狂拳打脚踢,扇他,踹他,挠他,廖远停摁住他的双手反扣在身后,把他钳制在怀里,任他怎么挣扎都没用,颤着声音:“好了,好了。”
他不擅长煽情,不会安慰人,只会笨拙地重复好了,好了。
刘学死死瞪着徐喜枝的尸体,咬廖远停的胳膊,用尽全身的力气,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流下,廖远停紧皱着眉,任由他快把自己的肉咬下来。
火热滚烫的泪珠沾湿袖子,烧在廖远停的肌肤上。
他轻轻地蹭刘学的额角。
“奶奶……”刘学抽噎着,眼前一片昏黑,他什么都看不到,也听不到,只知道哭,仿佛被抽干所有力气,头脑嗡嗡的发涨。
奶奶摸他的头,摸他的手,慈祥地冲他笑。
奶奶说其实我们小刘学可聪明了。
奶奶说有人欺负你,你就咬他。
奶奶说别怕,坏蛋被奶奶打跑了。
奶奶说小刘学,做饭是不是没放盐啊。
奶奶说外面下雨了,快回屋。
奶奶说刘学得平安长大。
奶奶说打麻将赢钱给刘学买糖吃。
奶奶说刘学啊。
刘学啊,奶奶爱你。
奶奶。
奶奶。
刘学松开嘴,身体瘫软,昏了过去。
情绪过于激动使他全身泛起红疹,廖远停惊慌地喊他两声,抱着人就飞奔出去,窦静云看情况不对,连忙让李单和周梅跟着他。
窦静云一个脑门两个大,对着沈舒杭说:“我们在这儿守着,不对,你在这儿守着,我去找他们书记问问情况。”
他点个兄弟和他一起,刚走到路口,就听到有人说:“那个老婊子,可算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