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25)
老人佝偻着背,拄着拐,回答的理所当然:“不知道。”
“行吧。”李单开车载着她,老人看着窗外,忽然说,“生命终归流逝,不如趁活着。”
李单不明白:“趁活着?趁活着干什么,多看打麻将?”
老人上下打量他,扭过头,没有说话。
像是有点鄙视。
李单自己也感到不好意思了,说的话好像是有点没水准,他找补道:“我是觉得,应该多和家人在一起。”
“聚散终有时。”老人笑道,“多陪伴,多伤感。”
一位九十岁的农村老太太能说出这样的话,实在让人刮目相看,李单好奇地问:“您年轻时读过很多书吧。”
“我?”老人笑,“我年轻时,是这十里八村,唯一的老师。”
“老师?”李单真真正正的惊讶了,真令人想不到,一时有些唏嘘。
几十里开外的乡里,廖远停将车停在深红的校门前,门口值班室里坐着个穿保安服的老大爷,他黑瘦黑瘦的,瞎了一只眼,磕着烟斗,用充满沙砾的嗓子问廖远停是谁,干什么来的。
廖远停说找曹云,是她的学生,递给他一包软中。
大爷接过烟塞进兜里,扭动着生锈的铁门,擤擤鼻子,说:“进去吧,最后那栋楼四楼东头。”
廖远停说句谢谢,进了校园。
破,旧,又破又旧,还小,如果不是门口立的牌儿,廖远停一脚油门就会错过。
他没有急于上去找曹云,反而悠闲自得的在校园里逛了逛,把整个学校的布局都了解清楚。
现在是上课时间,不停地传来学生稚嫩整齐的读书声,偶尔几个老师抱着膀子站在走廊下说话,注意到他,也没有上前询问。
学校,廖远停对这个名词没什么感觉,尽管他所受的教育是普通人家踏破门槛求也求不来的,但在他看来就是一般,老师讲的一般,师资质量一般,教的一般,学生也一般,无非会宣传,会框钱,会夸大其词,会照顾家长心理,会把自命不凡的中年男女伺候的舒服,认为自己的孩子是人中龙凤。
廖远停上学时曾相信老师的认可,自己真的比其他学生强,在学习能力和动手能力方面,他有天赋,聪明,直到他听到那句:廖市长的儿子就是优秀。
那时廖华恩还不是市委书记,只是抓经济的副市长。
但这跟廖远停有什么关系?跟上学的廖远停又有什么关系?跟自己努力考全校第一,考满分的廖远停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如果他不是市长的儿子,就不会受到这样的市重点教育资源,所以最大的关系,就是他投对了胎,命好,生对了人家。
否则,他什么也不是。
夸奖,表扬,称赞,他听到太多太多,不甘,嫉妒,愤怒,他也听到太多太多。
有时候觉得挺有意思的,有时候也觉得挺没意思的。
学校就一栋教学楼,两栋宿舍楼,一栋办公楼,一个操场,两三个运动器材,除此之外就没了,操场后面有个铁门,上着锁,后面是一大片废墟。
下课铃打响,学生三三两两地陆续出来,廖远停绕开他们前往办公楼,上楼的瞬间,恰好听到有人喊:“曹云老师。”
他下意识回头,看到一个肥胖的中年妇女,肚子圆滚滚的,满脸横肉,看起来又凶又狠。
她察觉到廖远停的视线,上下打量他,皱着眉从他身边走过,屁股一扭一扭的。
廖远停沉默地跟在她身后。
上四楼,走到东头,曹云停下,掏出钥匙开门,扭过来看他,嗓门有些大:“你谁啊。”
“出国。”廖远停想起李单给刘学起的外号,随口胡诌,“刘学的哥哥。”
“出国?刘学?”曹云又打量他,视线毫不避讳,皱眉想了想,不耐烦道,“不知道不知道,找错人了吧你。”
她推开门要进屋,廖远停把她打开的门关上,对上她不可思议又愤怒至极的双眼,礼貌地笑笑,有些儒雅:“彭怀村刘学,两年前在你所教的班,后辍学,你仔细想一想,我想你认识他。”
第35章
一个老师一生要教多少班级,多少个学生,没人能算的出来,教师这个行业又是否像做官一样各凭良心,没有准确答案,那些差生,管,还是不管,是个问题,班级里的特殊人群,照顾,又或者不照顾,是个问题,学生之间到底谁对谁错,又是否在教书育人的职业操守里。
曹云握着手里的茶杯,盯着水杯底部的劣质印花,许久都没说话。
下午四点,天有些灰,不算晴朗,也不算阴沉。
“刘学……”她哽住,像是下了很大勇气,张张嘴,又闭上,才说,“是,是有这么一个学生。”
三年前的春天,曹云骑着电车从家里来到学校,踏进这个学期要教的新班级,一眼,看到坐在角落的那个学生,在其他同学都叽叽喳喳,窃窃私语,目光流露着孩子的童真和好奇以及兴奋时,那个男孩儿望向窗外,长的清秀白净,穿着朴素,像是察觉到老师来了,他扭过来,弯弯眉眼,露出一个腼腆羞涩的笑容,眼睛很亮,很漂亮。
莫名让人心情很好。
曹云也向他笑笑,点名时,知道他叫刘学。
后来交书本钱,她见到了刘学的奶奶,他唯一的亲人,九十多岁的老人徐喜枝。
年轻老师没听说过她,但像曹云这种教了二三十年的老教师,对她耳熟能详,徐喜枝,乡里没有学校时,她用自己的院子教学生,一摞摞小木板凳,没钱买纸就用树枝,用红砖,用石头,在土地上写,写完用脚驱驱,黄土盖上痕迹,又能写新的字。
徐喜枝话不多,只把钱算好交给曹云就走了,一般家长会多说两句,孩子交给老师了,又或者老师辛苦了,她没有,刘学也没什么感觉,搀着她离开。
曹云难免多看两眼,留意上了。
刘学听课认真,也用功,性格内向内敛,不像其他男孩儿喜欢乱着疯着玩,下课他就坐在凳子上看课本,预习或者复习,作业也总是交的很及时,字体工整,成绩也漂亮,那时英语是所有孩子们的弱项,他们有着方言,普通话都说不标准,更不愿张嘴发出奇怪的音节,十三四的年纪,刚有自己的思想认识,知道丢人,知道自尊,知道嘲讽,但满分一百,刘学可以考九十,让他站起来读句子,他也能顺利读出来,但发音不纯正,偶尔有几个单词听起来生硬别扭,老师是大人,知道这很正常,不足挂齿,但其他学生会哄堂大笑,学他的样子,刘学就低着头,脸红红的,不敢看人。
如果曹云见到过,她会出言制止,可她是教语文的班主任,不是英语老师。
也从没有人告诉她。
她有自己的家庭要顾,有自己的孩子放学要接,她也没有坐在后面听过其他老师讲课,因为这对其他老师而言,是一种尴尬,她不知道真正的课堂纪律是什么样,只知道通过任课老师反馈,是挺好的。
挺好的,就挺好。
刘学每项成绩都很优秀,不偏科,基本持平,学的很扎实,他聪慧,认真,懂事,听话,老师都喜欢他,也喜欢提问他,更喜欢在教学方面顾及他的感受,哪道题学会了,哪道题不太懂,平时没事坐在后面闲了,也会找他聊天,哪个村的,家里几口人,平时怎么来的。
这种意识不到的偏爱把他推上高台。
台下的人晃着台柱,试图把他晃下来。
曹云不知道他受了什么欺负,只知道他越发沉默,第一次见到的笑容再没有出现过,她问过刘学,但刘学什么都没说,尽管他的衣服和脸上能清楚的看到被欺负的痕迹。
曹云看不下去,找其他学生问,其他学生欲言又止,说了几个名字,几件事,但这些孩子批评过后,是更大的不满和敌意,他们一致认为是刘学告状,曹云没办法,只能在课堂上,不点名的公开讲,同学们要相亲相爱,不要欺负同学。
可是十三四的孩子们都不傻,关于人性的浅薄开发,让他们清晰的知道老师没有点名的人是谁,老师护着的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