伥鬼(97)
他在战栗,为逄风,为预感到的即将知晓的残酷真相……他二百多年的生命,几乎全是被对逄风的入骨恨意撑起的。唯有复仇的念头支持着他活着,而这若是被抽走……
而南离终于再次见到了逄风。
那一身素衣依然白得惹眼,逄风闭着眼,静静卧在床榻上,心口处的伤口泛着焦黑。那伤是冲着命去的,他从一开始,就想给逄风痛快……可这痛苦,他却承受了双倍。
南离只是看着,心便如被无数钢丝切割,细细密密的痛,他当初,到底得多痛?
他不敢看那狰狞的伤口,也不敢去细想他与左相对话中的含义。便转而去看逄风的脸。逄风的脸没有半点血色,像一盏胎薄如纸的易碎白瓷,再没有了往日的从容。
他心痛到几乎无法呼吸。
纤长的眼睫簌簌颤动,逄风到底还是费力地睁开了眼,南离毫无防备地落入那双墨眸中,却怅然失神——其中没有厌憎,没有嘲弄,唯有和林逢一样的温和。
他说:“过来。”
声音依然很轻,这情景竟和他身死那日,唤狼过来时一模一样。南离颤抖着凑了过去,任他的双臂亲密而自然地环住了他的脖颈。逄风闭上眼,额头轻轻抵上了他的前额。这简单的动作,却抽走了他全部的气力。
而南离对这举动并不陌生。
神魂交融。
他先前和逄风交融了无数次……可这确是第一次,逄风主动与他神魂交融。而这一次,逄风毫无保留地向他敞开了魂魄的全部。
他看到了,关于逄风过往的一切。
第126章 他和它的故事
七岁的逄风站在父王身后,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脸上覆着面具的男人。彼时的逄风还未束发,脸庞清秀稚气,还带着孩童特有的圆润。
“逄风,以后他便是你的太子师了。”
幼时的逄风眼神清亮,依言恭敬拜下去:“见过先生。”
左相用某种意味深长的目光打量着他:“陛下如此信任臣,实在让臣受宠若惊……陛下放心,臣必不负期望,好好教导太子殿下。”
这段记忆,到此为止。
眼前是一团雪白而毛茸茸的东西,南离愣了一会,才意识到那是两只兔子,小兔子依偎着大兔子,陷进颤动的雪白毛丛中。
阳光暖融融照在身上,小逄风望向那团兔子,忍不住伸出手去,抚上它柔软温热的皮毛。常居宫中的他,极少接触到这种活物,因此格外好奇与喜爱。
逄风又摸了几下,才不舍地缩回手,问身畔的左相:“先生,我今日需学些什么呢?”
左相微笑道:“今日你什么都不用做,只消与它们玩就好了。”
于是逄风与两只温顺的兔子玩了整整一日,孩童的欢声笑语在院内响彻,直到傍晚被宫人抱了回去,他也恋恋不舍地注视着兔子。他觉得那两只兔子,很像他和母后。
第二日,兴冲冲的逄风又跑到左相面前:“先生,我们今日做什么?”
左相依然笑着,牵来一只幼鹿,小鹿有着梅子似的黑亮眼睛,背上的红棕皮毛点缀着雪白的斑点。湿漉漉的鼻头碰触着他的手,弄得他痒痒的。七岁的逄风眼睛弯弯,笑了起来。
原来他也有这般发自内心的笑容么……南离一时竟失了神。他在宫中这些年,几乎从未见过逄风这般笑过。
左相温和道:“你今日还是与它玩。”
逄风欢快道:“谢谢师父!”
他撒欢似的冲了过去,抱紧了小鹿的脖子,小鹿也不反抗,任他摆弄。它从他手中取食鲜嫩的草芽,用脑袋顶逄风。小梅花鹿的角刚刚长出,还是软软的。逄风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抚摸着,直到太阳落山。
左相牵起他的小手:“殿下玩了一天,想必是饿了,臣已让下人去准备了饭食。”
那时的逄风,双眼是亮的,他以为自己终于寻到了愿意疼他爱他的师父,只可惜,他只是落入了又一场炼狱。
他领着逄风进了寝宫,可当看见桌子上摆放的饭食时,小逄风的眼中却失去了光亮,嘴唇因恐惧而变得青白。
白瓷盘中盛着两只完整的烤兔,兔子被扒了皮,烤得金黄酥香,黑洞洞的眼窝直盯着他。小的那只还依靠在大的身上。他一眼便认了出来。
逄风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可左相的手却如钳子一般死死攥住了他的手腕,他怯生生地望向他:“师父……”
而左相依然在笑:“殿下是挑食么?”
逄风的嘴唇颤抖着,无助道:“不……”
左相又道:“还是说,因为无用的情感影响了你的心智?”
他的声音低沉黏腻,如一条吐信的毒蛇:“殿下要知道,它们可是为你而死的啊……如果你也不吃它们的肉,它们的生命就会变得一文不值了……”
逄风拼命地摇着头,眼中满是无助,他祈求般望着眼前无比高大的男人,可惜左相眼中并没有丝毫怜悯。
他扭头对旁边的宫人道:“将太子殿下禁足在寝殿,没我的准许,不可放他出来,也不要给他任何吃食。”
随即,左相转身,大步走出了殿门。
而逄风在寝殿角落中蜷缩了很久,他的肩膀在颤栗,却并没有发出哭声,嘴唇被咬破了,口中全是腥甜。他最后到底还是慢慢站起身,颤抖着将手伸向玉著。
逄风蜷缩在冰冷的玉砖一阵阵干呕,却用手紧紧捂着嘴,不让自己吐出来。
第二日,宫人端来了一碗鹿血汤:“太子师嘱咐,殿下身子骨太弱,需用这鹿血汤补补。”
碗里飘着被切成薄片的带着血丝的鹿茸,逄风还能回忆起,那只小鹿用刚长出角的额头蹭他时,掌心痒痒的触感。他双眼无神,却一勺勺舀起血红的汤,送入口中。
某种尖锐的东西一下下刺着南离的心脏,就要破土而出。他悚然忆起,彼时还是林逢的逄风,一向不喜荤腥,尤其红肉。但如果夹到他碗里,他还是会一丝不剩吃净。
他是不是在畏惧——
南离不敢往下想。
而逄风的回忆依然在继续。
幼时的逄风渐渐明白,他不能喜爱任何东西。因为他一旦喜爱什么,什么便会遭到厄运。
檐下画眉的啼叫,他驻足听了一会,那灰毛小鸟便会被毒哑喉咙;宫中子弟斗蛐蛐,他稍微多看了一眼,蛐蛐也会被捏死。盘中盛放着的菜肴,只要他多吃了几口,厨子就会被赶出宫去。
左相取来了两只茶杯,问他更喜爱哪只。逄风选了母亲生前最爱的葡萄纹,而第二日,宫中所有带有葡萄纹的器物便被换掉了。
于是逄风不再有喜爱或是厌恶。左相告诫,有了喜恶偏好,人便有了弱点,有了能被渗透的孔隙。不被允许拥有任何一件东西的他不再像人,渐渐开始变成南离看到的那尊冰冷华美的铜器。
直到十二岁那年,左相告诉他,他为逄风选了位伴读,那少年名为褚言允,出身名门,是尚书令的幼子。明日,便会入宫与他为伴。
左相并不教他四书五经,他教逄风的主要是心法、术法。其他一概由其他博士传授,而褚言允做他伴读,也就是监督他学这些东西。
逄风介于先前的经历,自然是不会对他敞开心扉。可褚言允却极为灵动开朗。他的父亲是长夜罕有的清正廉洁的重臣。他自然品性端正,又不失少年的活泼。
他硬拉着逄风,带他偷偷出宫去看海棠,放花灯。他常常对逄风说,殿下,你应该多笑笑。
逄风染了风寒,讲义气的他也硬生生吹了几日的寒风,誓与他共患难。渐渐地,逄风被他的热切所感染,在心底将他视作挚友。
左相知晓他的一举一动,却并没有说什么。彼时的逄风心有幻想,虽然他不能喜爱事物,或许他可以亲近人。
而褚言允过生辰的那日,逄风早早便准备好了礼,一匹枣红的小马。他偷溜出去,在生辰宴上玩了个尽兴,两人都偷偷喝了酒,醉醺醺的,对着月亮约好,做一辈子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