伥鬼(30)
似乎是没有发现。
蛮横却温暖的灵力不间断地涌入体内,逄风面前提起了几分精神。景帝似突然回光返照一般,猛地将四面旗子一股脑塞进他手中。
他嘴角渗出了血迹,吼道:“拿着,走!”
逄风:“陛下不可!我怎能——”
旗子是淮安之人活下来的唯一希望,他不可能因为私心就带走它。
“小崽子!你以为朕不知道你们是外面来的人吗!”
逄风:“!”
“听着!只要你们还活着,朕的淮安就还在!拿着旗,然后给朕能滚多远滚多远!”
浪头滚滚而来,刹那间卷走了他的身影,浪涛散尽后,水面上只有一顶玛瑙玄冕旒,随着浪涛漂浮着。
逄风强提的一口气终于要到了尽头,可他却没有闭上眼。
在死去之前,他还能为淮安做一件事,这是只有他能做的事。
臂骨断了,很疼。
但逄风还是竭尽全力地,拼命挥动着旗子。
像景帝一样。
洪水越来越汹涌,他在南离温暖的脊背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
槐树不知何时落满了雪,依然是静默的模样。树根处睡着的人,指尖突然动了动。
逄风艰难地睁开眼,口中含着的井水还是凉的。他艰难地动了动手指,却发现手中紧紧握着四面小旗。
他抬起眼,映入眼帘的是槐树的枯枝,枯枝上栖着一只枯萎的蜂巢。
掌心忽然一暖,逄风低头,却发现南离紧紧攥着他的手。力道极大,似乎怕他突然消失不见一般。
他咽下井水,刚要开口,却听见一声叫喊。
“泠泽!”
身畔突然有人大叫道,常青木也睁开了眼,一跃而起,大叫道:“你去了哪!我以为你真的死了!”
他环顾了一周,却不见人影,忙问:“你们见到泠泽了吗?他和我一同进入幻境的——”
可苏醒过来的众人却用怪异的眼神注视着他,看得他心底发毛。常青木连忙问:“怎么了?他怎么不见了!你们别吓我——”
过了许久,才有一只小狐妖怯生生道:“常师兄,咱们九阙……并没有叫泠泽的弟子呀。”
常青木如遭雷劈,嘴唇颤抖道:“怎么可能……我明明和他过了这么多年……他明明说自己是九阙弟子的……最后我还抓住了他的手……我们还约好了出了幻境一起吃酒……”
似乎有什么东西硌到了手掌,常青木颤抖着,缓缓摊开手掌。
掌心中,躺着一只蜜蜂小小的尸体。
第35章 驯养
归途路上,这行人之间的气氛变得无比沉重。
常青木不再活泼,九阙弟子的气氛便凉下去一半。再者凡是进入幻境的人,多半经受了国破家亡、骨肉分离。虽说是幻境,可一时半仍会是走不出去的。
南离见他们郁郁寡欢,便提出请他们吃饭——他破天荒地同意他们喝酒,只要不让他看见就行,也不知是不是鸿门宴。
而酩酊大醉也的确是消解忧愁的和方法。
荒郊野岭,酒楼难寻。他们最后也只找到个小酒馆,酒是店家自己酿的,黄泥封的大肚瓮,倒也浓香扑鼻。
酒过三巡,这些修为低下的小弟子基本都歪歪扭扭地倒了下去。有人鬼哭狼嚎,有人抱着凳子腿在哭。
并非每个进入幻境的九阙弟子都经历了如逄风这般堪称惊心动魄的冒险。大部分弟子的生活都极平淡却真实,也因此,最后幻境被撕裂之时,痛苦才如此锥心。
年岁尚浅的小狐妖抱着柱子哭着喊妈妈——作为野狐狸的她,在幻境中被山中一对慈祥的老夫妇收养。
她始终没有苏醒记忆,而只是在出门打水的功夫,洪水涌来,将小狐妖强行拖出了幻境,甚至连和父母告别的机会都没有。
酒馆一阵鬼哭狼嚎,逄风被常青木灌了几杯酒,以透气为借口出去了。
不出意外,他又看见在外放风的南离。
南离依然冷着脸,两只碧绿狼眼炯炯如电,见他来了,颇为意外地问他:“你不喝酒?”
风雪呼啸,吞没了他的尾音,此时幻境里外皆是严冬,没有半点春日将来的意味。
逄风无奈道:“我不喜酒,酒会麻痹人的神智。只是常青木忧愁难却,我便陪他喝几杯。”
他叹了一口气:“酒虽能浇愁,却也不过是逃避而已。幻境的主人让我们用双眼去见证淮安的灭亡,绝不会是为了一忘了之。”
“景帝不也说过么?只要我们还活着,淮安便没有真正灭亡。倘若连我们都忘了,淮安恐怕便真的消失了。”
南离咕哝道:“你倒是有点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逄风有意逗他:“想必是个难忘的故人?不然丹景君怎能如此念念不忘。”
南离烦躁地甩了甩头道:“怎能相提并论?他是个阴险小人……而你光风霁月,想必是我心魔又犯了罢。”
或许是这二人都曾养育他长大,南离最近发现自己经常下意识地拿林逢和逄风相比较。
可林逢和逄风却是截然不同的人,林逢真实而鲜活,厌肉食,不饮酒,教他读书时他若是耍坏心思,故意装不会。他会伤脑筋,会哄他。南离每每想到便会心头温软。
而逄风,他与之相处了十几年,却依然不知他的喜好。他似乎没有格外喜爱或是厌恶的东西,无论是吃食、典籍或是戏曲。可能他唯一的爱好,便是折磨自己,以之为乐。
他恨逄风,但不得不承认逄风城府之深。有喜好,有厌恶,便是有隙之器。无论是贤臣或是帝王,哪怕是圣人,也很难抑住于小的事物上的偏好。
小如杯壁花纹、布匹颜色,大如宝马良驹、奇花异草。几乎无人没有偏爱。
可逄风这些都没有。
狼卧在东宫里,有时候常常觉得案前静坐的长夜太子并非人族,而是一粒石头、一棵草、一盏用于祭祀的华美铜器。
他又怎么能将那人同林逢相比?
林逢是皎洁的明月,而逄风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假璧玉。
逄风自然不知道他心里的弯弯绕绕:“既是丹景君心中沉疴,贸然提起想必得罪……这旗子是重明君要你来取的,便交与你罢,我留着也是无用。”
南离低头望向他手中四面小旗,这在淮安中威力无匹的神器,如今在他们手中,和修士孩童所持的玩具并没有两样。
……对蜂而言,几个玩具当然是震天撼地的神器了。
南离沉默了半晌,却并没有收下:“你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逄风:“恢复记忆那日。”
他迎着南离惊愕的眼神道:“我平日看书很杂,也曾读过些养蜂人的手札……你不觉得那怪异的授皇台,很像蜜蜂的王台么?”
“当旧王衰老将死时,蜂民会筑造王台,于王台中以蜂王浆培育新王。而诸多新王里,只有最强的一只才能活下来……新王即位后,其余的王选都会被蜂民咬死。”
逄风意有所指:“也许我们如今的三界,也是一只蜂巢。”
南离按了按太阳穴:“……我是个粗人,讲不出什么大道理,但别叫我丹景君可好?”
逄风含笑道:“好啊,南离。”
他似乎又恢复了原来无坚不摧的模样,可心中滋味究竟如何,也只有逄风自己才知晓了。
从前在东宫是这般,如今身为鬼也是一样。他从不在人前露出半分情绪,也不需要他人的理解。
南离的脸又有些泛红。
……明明活了两百多岁,可每次被轻易带动情绪的都是他,在幻境里也是一样。
可忍不住地,心里又升起小小的喜悦。也许这便是犬的天性,遇到喜欢的人,会控制不住地摇尾巴。如果他如今化出尾巴,恐怕已是摇个不停。
他从前未化形时极为不喜犬,认为它们是卑躬屈膝的下贱妖兽。可南离却又不得不承认。狼和犬是一种野兽。或者说,犬是得到爱的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