伥鬼(67)
有时候,狼会以血缘为纽带组成狼群,共同抚养幼狼。而少数时候,也会接纳没有血缘关系的成员。
他刚到岩洞口,洞口就冒出了一窝毛茸茸的小狼脑袋,小狼像兔子洞里的兔子似的,挤在一起。直到如今,它们已经熟悉了逄风的气味,也开始和他熟络起来。
小白狼见到他,按耐不住欣喜,竟然像拔萝卜一般,努力将自己的尾巴从兄弟姐妹之间拔出来,钻出了缝隙,跳到逄风怀里。
蛮横的小白狼,从前总是霸占肉,如今改为霸占这个好看的人类。它的兄弟姐妹对此颇有意见,却敢怒不敢言。
狼的成长速度比人快上许多,这才一个月,怀里的小狼就已经沉甸甸的,像只毛茸茸的秤砣,七岁的逄风几乎抱不动它了。
逄风抱着哼哼唧唧的幼狼回了岩洞,小白狼早就习惯了被他抱着——他只要蹲下身,做出要抱它的姿态,小狼就会主动跳到怀中,将两只小前爪搭在他的手臂上,脑袋靠在他的肩膀。
这个年纪的小狼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胃口大得要命。所幸幻狱里似乎并没有缺衣少食的概念。因此,每次他们都能满载而归。
灰色的雪,代表着主人的心境,而这些与现实间存在差错,莫非是主人的愿望?
逄风没有细想,这些并不重要。因为今日,他们就要离开此幻狱了。
此幻镜针对南离而生。而唤醒他的办法,则是通过重现现实中发生过的恐惧,让他意识到自己身处幻象中。
先前逄风以为这是始龀幻狱,但在这一个月的调查中,他发现自己错了,它并不是纯粹的始龀幻狱,而是双重幻狱。
它合并了第四幻狱,华蜜幻狱。
蚁陷蜜中,无从脱身。
这便是华蜜幻狱的写照。华蜜幻狱会创造出内心最渴望的幻象,诱惑如流淌之蜜,因此被称作华蜜幻狱。而华蜜幻狱的生门,正如同一根脆弱的蛛丝。曾有人心有余悸回忆道:身处华蜜幻狱,恰似寒冷困倦时,行走于薄冰上,可冰下却不是无底深潭,而是无数暖炉被褥、玉枕狐裘。
华蜜幻狱,是唯一一个杀人于无形之间的幻狱。它不会折磨人,却能悄无声息摧毁意志。逃出此间的方法,便是亲手毁掉最渴望的事物。而这,同样也是南离最深的恐惧。
两重幻境彼此嵌套,相辅相成,连逄风也不仅感叹其中的精妙。可惜,幻境之主的幻术造诣虽然高深,却低估了他对南离的了如指掌。
小白狼总觉得今日,他的人类有些奇怪。
他来的那天,带来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它总喜欢凑上去东瞅瞅,西嗅嗅。可今天,人类却将这些东西仔仔细细用布包好,放回了兽皮小包袱里。
它还是照例将小脑袋靠在人类的胳膊上,两条尾巴摇来摇去,等着他抚摸自己。
可今天,人类的神情却很严肃。
“嗷?”
——你怎么了?
“呜呜……”
——怎么不理我?
逄风摸了摸它的脑袋:“我要离开了。”
走?什么是走?是出去打猎吗?
这只小白狼很幸运,未曾经历过别离,不明白它的意思。
“离开,就是你会好久不能见到我了,”逄风眼神柔和,“你有你的路,我也有我的路,我们不能一直在一起。”
为什么不能?小狼急了,叼着他的衣角,嘴里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它求助似的望向母亲,可母亲却默许似的,什么也没说。
狼群常有这种情况,一部分狼会在某个时间离开狼群,成为孤狼。若是幸运的话,明年它会再度回来,但更大的可能,是永远也见不到了。
没有狼会干涉这些狼的选择,母狼也一样。
“呜……”
小狼跑到母亲身边,拼命要头拱它,可母狼却无动于衷,小狼只得徒劳地哀鸣着。
——那以后,我还能见到你吗?
“这不是我能知道的事情,”逄风道,“也许是两天,也许是两个月。当然,也有可能是两百年。”
他抱起小白狼,蹭了蹭它的脸:“要听母亲的话。还有,不要去相信人类。”
逄风背起那只兽皮的小包裹:“说起来,今天还没有教你人类的词语——”
往常,他每日都会教幼狼一些人的词汇,幼狼进步神速,已经能磕磕绊绊听懂他的意思。可逄风却始终没有教它“再会”。
他郑重其事道:“这是再会。”
逄风背着小包袱,裹上兽皮,在茫茫雪地艰难地跋涉。不知走了多久,他却忽然听到了那熟悉的爪子踩着雪,啪嗒啪嗒的声音。
是小白狼,它顶着风雪,急切向逄风奔过来。它奔向他这短短一段距离,如浮光掠影间跨越无数春与秋,它的身躯如同柳枝抽条,迅速发育生长,渐渐从一头懵懂的幼兽,蜕变为威风凛凛的双尾白狼。待到他终于停在逄风面前,已经是南离的模样。
他就知道,它会回来。
人形的南离站在他面前,喘着粗气:“我方才,似乎做了一个美梦……”
逄风微笑道:“梦里有我么?”
南离重重点了点头:“有,而且……”
他说这句话时,脸不由自主红了:“我好像,比之前更喜欢你了。”
第88章 骨枯
眼前的景色如潮水消散而去,露出嶙峋的现实,狭窄的乡间道路上,灰雪依然纷纷扬扬。
南离定了定神:“……这该不会八重幻狱都要经历一遍?”
逄风道:“不会,顶多还有一重。后面的三重幻狱与芥子有关,如今已无法再现了。这和施术者水平无关,再高明的厨子,也难为无米之炊。”
“登天路断绝,凡间不再有仙灵之气,许多上古赫赫有名的禁术也无法再现。便说阵法,现存的阵法,也只是上古大阵的一鳞半爪,连皮毛都算不上。”
南离思索道:“如今仙兽不存,也与这有关?”
逄风赞许地点头:“失了仙气,真龙、凰鸟等也无法存活,只有它们的混血末裔,才能在世间存留。”
“当然,剑法是靠‘意’传承,因此不会受什么影响。只是每个人的人生之路都各不相同,重现他人心境,几乎是不可能的,因此他人之道,只能参考,不能照搬。”
灰色的雪地里,羊肠小道蜿蜒曲折,直通远方。小道的尽头伫立着一间孤寂的茅屋,这次并没有什么阻拦他们前进的障碍,那条路坦坦荡荡,笔直摆在他们眼前。
逄风却屏息凝神道:“来了。”
“这重幻狱,名为骨枯。”
它的名字来历很简单。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南离低头,望向脚下的路,那是踩实的泥土铺就的乡间土路。灰雪一落在其上,便无声无息融化了,雪水洇湿了泥土。
奇怪,这明明没有什么?
南离:“!”
他的视野里,忽然出现了一双无鞋的脚。
悬挂在半空的脚。
南离缓缓抬头,他的视线越是向上移,身体颤抖得就越厉害。
那是一个人,一个吊死的男人。
那是,他第一次去讨伐邪宗时杀死的人。
二百年间,南离参与讨伐的宗门太多了,他到后来甚至有些记不清了。唯独第一次杀死的人,他的记忆无比清晰。
他有那只特殊的眼,知道谁该杀,谁不该杀。这宗门的宗主放任手下弟子烧杀抢掠,有不长眼的弟子竟截了向皇室进贡的灵药,因此触了众怒。
一行人踏入宗门时,山门有个约摸六七岁的小姑娘在摆弄一只小风车,见到他们,便热情地主动为他们引路。南离看出了她的魂光清澈,暗下决心,要力排众议保下她。
可等到他们闯入主殿时,却发现那作恶多端的宗主已经死了,就吊死在正殿正中央,舌头伸得老长。而他的怀里,正是那个小姑娘,她的小脸青紫,已经被活生生闷死了。
那是宗主的女儿,或许是他觉得,若是自己死了,女儿沦落到这些人手中,肯定生不如死。于是在这之前,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骨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