伥鬼(122)
逄风看不下去,便伸出手去帮他整理乾坤袋乱七八糟的金银财物,忽而眼睫垂落,他从乾坤袋里,摸出了几张皱巴巴的碎纸。
那纸边缘还泛着被烧过的焦黑,因为时间太久,已经泛黄发脆了,却被保存得极完好。纸上有些残损的字句,被水洇过,模糊不清。
……是他曾经教南离写过的那些。
在被南离发觉身份后,暴怒的狼烧掉了殿中所有他们一同留下的痕迹,包括这些撰了词句的宣纸,按着他爪印的笔筒,以及他曾为他读过的一案的书。
脆弱的纸页在高热中翻卷,词句破碎,变得焦黑,如同蛾翅在火焰中殆尽。
可他身死魂消后,南离却跪在火盆旁,绝望地在那摊灰烬中翻找着,试图寻出几张未被焚毁的残页,膝盖跪得没有知觉了,狼最终也只找回了这几张残页。
逄风曾为他写《秋风词》。可长短相思被付之一炬,徒留一句“何如当初莫相识”。
南离捧着纸页的手颤抖不停,温热的泪水就落在残破的词句上。他不敢去擦,怕那字迹从此模糊了,像逄风一样消散不见。
逄风凝眸,从乾坤袋里取了笔墨,补全了那句诗,又将纸页慎重地放了回去。
云阶之前,栓着几只踏云兽,这种妖兽形如狮,却性情温顺,甚至只吃素。因此常被修士用作代步。他的腿并未痊愈,因此爬不了那台阶。逄风信步走过去,只是伸出手,其中一头踏云兽便主动伏下身来,让他骑上去。
守城的修士依然在打瞌睡,逄风持着那块令牌:“仙长,不知可否放我入城?”
那修士狐疑地注视着令牌上的“九阙南离”,还是忍不住道:“这是丹景君的令牌,你又是何人?”
逄风弯眸一笑:“他是我的夫君。”
他太擅长伪装了。只要他想,笑起来的时候,眉眼间的冷厉都会在一瞬尽数融化,眼中的情态含着几分羞涩,也藏着攀上高枝的暗暗自傲。以身上位的得意模样拿捏得惟妙惟肖。
守城修士先前听过同僚讲的流言,此时已经有七八分信了,却还是道:“可我并未听说丹景君有道侣……”
逄风笑意盈盈:“还没过门,想必仙长很快能收到九阙的邀贴了。”
他的语气太自然了,仿佛自己已经成了阙主夫人,而且话里有话:如今阙主很宠他,若是讨了他的欢心,自然有办法让他攀上九阙。
焆都的城门在逄风面前敞开了。
守城修士继续打瞌睡,又过了几个时辰,却见一头白狼自远处奔来,眸闪凶光,正是九阙阙主。他吓坏了,连忙站起身来。
南离神情阴沉:“先前是否有人拿了我的令牌?”
那人吓得伏倒在地:“阙主饶命!他说他是你还没过门的道侣,小人不敢违抗——”
南离沉着脸打断他:“他去了哪?”
“阙主,小人一介散修,怎能知晓?小人只知晓,他是骑着一头踏云兽走的!”
踏云兽这三个字一出口,南离的脸色瞬间更阴沉了,指节捏得作响:“开门。”
那修士哆哆嗦嗦道:“阙主,你是不是被这小贼偷了乾坤袋?要不要小人去圜塔通缉他……”
“别做多余的事,”南离语气森寒,末了却忽然柔了,“我自会亲手把他捉回来。”
九阙。
常青木揽着一个小师弟的肩膀,喋喋不休地劝师弟别选剑阙:“自古剑修多薄命,师兄我就曾经认识个很厉害的剑修,后来他——”
他像是见了鬼一样愣住了,张大了嘴。
逄风眼含笑意:“后来怎么了?”
尽管容貌同林逢有些不同,常青木还是敏锐地认出了他,“嗷”一声:“林逢!”
他喊出来之后,才发觉自己在师弟面前失态了。常青木眼睛有点红:“你到底去哪了!我们之前都以为你已经遭遇不测了——”
逄风拍了拍他的肩膀:“只是去养伤了,近些日子才醒。”
常青木一把拉住他:“今日你必须陪我们几个喝一杯!”
逄风:“今日恐怕不行,他此时应当正在满焆都寻我,我不能在此长留。”
常青木:“……不会是阙主吧?”
“是,”逄风歉意道,“我还有些事,今天不便叙旧,改日不醉不归。”
“林逢!”常青木喊道,“若是丹景君杀气腾腾来问你的去向,我该怎么办?”
逄风眼中笑意渐浓:“若是他问了,便告诉他尽管来找我,只要他能找到我。”
他熟练地穿过禁制,闪身进了郁木境中藏着的殿内。先前记忆尚未恢复时,南离抱着他来了一次,还在榻上荒唐过。那时他尚未恢复,因此并未细致留意过。
而如今的他对这间殿太熟悉了,因此轻而易举寻到了这间殿与东宫的不同之处。逄风俯身摩挲了一下身畔的柱,那柱子顿时轰鸣着挪开了,一条暗道显现而出。
逄风便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小小的祠堂,弥漫着浓郁的檀香,红木打制的龛里,摆着一块木制的灵位。
——亡妻逄风之位。
他伸出手,取下了那只小巧的灵牌。
逄风垂下眸,摩挲着木料。是了,就是它。尚未获得肉身之前,他的一缕残魂无处可依,冷得难耐间,隐约循到温暖,便附在这小小的木牌上。
那缕残魂太脆弱了,没有一丝一毫的灵力,他不能和南离说话,最多只能构建出曾经的景象,让南离在梦里见见他。后来残魂被召回肉身,南离自然也梦不见他了。
狼用滚烫的心口暖了他十几年。
第157章 心法
逄风才出山门不久,南离便一脸凶神恶煞回了九阙,正把常青木撞了个正着:“他是不是来过?”
没等常青木开口,南离便从他的神色中得到了答案。他丢下常青木,火急火燎便往郁木境中奔去。
南离抬脚迈入大殿,却不见逄风。他的乾坤袋好端端放在案上,下面还压着一张字条:帮你整理过了,你已是阙主,不应像从前一样散漫。
清瘦工整,是他的字迹。
南离将手伸入乾坤袋——果然种种杂物已经被归得整整齐齐。物件一样不多一样不少,令牌也好端端放在里面。可南离却更忧心了。
他倒是情愿逄风多取些钱财,在焆都没有钱财很难过活。逄风在宫中是锦衣玉食养大的。即便他不在意这些,南离也不愿亏待他,他的吃穿用度一向都是最好的。
他如今不似从前那般囊中羞涩了,足以养起逄风。逄风太瘦,抱着骨头都硌手,气血也虚……这些都要烧钱财去调养的。
南离捧着那字条看了又看,却根本舍不得放下。他便从乾坤袋中取出一锦盒,要将它与逄风曾经写给他的字句放在一起。
他打开锦盒,却愣住了。
撰着《秋风词》的那页纸曾被他扔入火焰,相思支离破碎,只剩下“何如当初莫相识”。可这却是唯一完整存留的逄风的字迹。
狼捧着这页纸流泪不止,只觉无比讽刺。若是逄风不曾遇见他,是否会比如今更好?他的伤疤,几乎全是他留下的。
同逄风缠绵的时候,南离总是去亲吻他的疤痕,南明焰留下的疤是除不掉的,除却手臂,他的心口仍留有一大片泛白的疤痕。每每南离抚上那处,心都痛得瑟缩起来。
他的宝贝不怨他,他却不能原谅自己。很多次狼蜷缩在软垫上想,要是逄风当初将他杀死就好了,他也不必多受那么多伤。
而如今,那半句残词已经被补全了。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南离小心翼翼触上那字迹,他最终还是将那张字条放回了锦盒。
逄风应当是在床榻上小憩了一会,被褥上有睡过的压痕。南离伸手抚上被褥间浅浅的压痕,却舍不得抚平,不由得心头温软。
他的宝贝想必是有些冷,因此蜷缩着睡的,逄风的睡姿总是很乖巧,正适合被他圈在怀里。他要赶快捉到他,然后相拥而眠。